第一百零五章 乱 上

    深夜,已届亥时,紫禁城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雷声隆隆,倏忽间碰撞成一声剧烈的惊炸,捶击在嵯峨殿阁的屋脊、飞檐之上。

    泼雨如注,藉着暴风,万条雨鞭猛烈地抽打着宫墙、门窗、御道、广场、树木,发出一阵阵尖厉刺耳的鸣叫,伴和极不协调的铁马叮当的响声。那撕裂黑沉沉天幕的闪电,如同怪兽闪光的利爪凶狠地伸进每一座宫殿门窗内。紫禁城里巡夜的梆声和太监断续的尖叫声,偶尔从片刻间的沉寂中传来,显得苍凉而遥远。那风雨中飘摇的宫灯似荒原中明灭闪烁的鬼火。

    御书房内依然灯火通明。朱元璋默默地坐在御案前,却侧头看着窗外的风雨闪电,心思早就不知飞向哪儿去了。

    一道闪电破窗劈来,接着便是几声惊雷。朱元璋吃了一惊。目光从窗外移向御案,那儿放着通政司衙门呈送的陕西兰县河桥巡检司小吏的实封上书、左佥都御史景清和御史裴承祖的奏疏、燕王府长史葛诚的密折……一把把重锤抨击在他的心头;颓然又紧闭双目。黑暗中金花飞溅,次第迭印出一个个模糊的晃动的人影,耳际轰鸣着乱嘈嘈的争议喧嚷。

    各地巡检司不是在海关建立的时候,已经下旨并入各地海关吗?为什么陕西兰县河桥巡检司还存在,通政司的解释是,由于全国巡检司为数众多,合并仅仅只进行到府衙巡检司,至于各县巡检司现在还未完全并入。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叫魏大龙的巡检司小吏,实封上书的内容竟然是举报驸马都尉欧阳伦的家人周保私贩茶叶,运往西番,陕西按察司不但不问,反征调民夫车辆一路护送出境。被河桥守吏查住不许茶叶过关,周保竟唆使随从打至半死,守吏魏大龙忍无可忍,才千里迢迢,进京告状。此人因怕驸马府迫害,如今自请拘在刑部号房度日。

    当朱元璋阅罢兰县河桥小吏的上书,已经感觉到,这不仅是周保私茶出境的事儿了,陕西二司、驸马欧阳伦也自然与此案有瓜葛。

    而左佥都御史景清和御史裴承祖的奏疏上则是弹劾武定侯郭英,举办寿宴时大肆铺张,奢侈无度,收受朝臣大批贵重礼品,据说达三万两之多,并暗指说那班贺寿的大小官吏是借着清明打柳枝,贺寿为名,贿赂是实。蓄奴超过二百已经逾制,更是在府中私设公堂,擅杀家奴数人,侵占庄田数百亩……。

    在后面还列举出长兴侯耿炳文在郭英寿宴上所送贺礼清单:瓜子金二盒、银盆二只、玉如意二对、八宝金错镶宝石雌雄剑二柄、高丽珠二盒、猫眼石二只、翠玉寿桃二只……。并列举出很多朝廷大员所送的各色清单。

    将景清的奏疏又放回去,朱元璋有些哭笑不得,要是按照这份清单作为行贿和受贿的证据,估计满朝的文武不会剩下几个了,就连自己这个皇上,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郭英从十六岁起便在临濠随胞兄郭兴一道投效自己。比他年长两岁的耿炳文及其父耿君用也是这次投军的。从军后,随即成了自己的亲信,值宿帐中,左右使唤,被亲切地呼为郭四。随朱元璋攻打滁州。和州、采石矾、太平,征陈友谅,战部阳湖,屡立战功。

    在攻伐武昌的一次战斗中,陈友谅麾下骁将陈同佥乘夜偷营,直逼元帅大帐。是郭英赤膊赶来,手舞大刀迎战陈同佥,将陈同佥劈成两半,拼死护卫朱元璋逃遁,一时传为佳话。尔后转战南北,戎马关山,横刀塞上,远征云南,一柄大刀如狂风暴雨横扫千军,敌阵闻名丧胆,有郭汾阳再世的美誉。

    洪武十七年被封为武定侯,赐以世券,食禄二千五百石。洪武二十年,皇帝将永嘉公主赐婚予郭英之子郭镇,这样,他成了朝中无与匹比的皇亲国戚,他的胞妹郭宁妃自皇后马娘娘谢世后,实际上便统领六宫。郭英于是恩宠尤渥。

    此后,他镇守辽东,兵伐金山,统领禁军。直到上个月,郭英虽年届花甲,仍作为副帅随老伙伴征西大将军耿炳文率兵陕西,荡平沔县高福兴作乱。班师回京之日,朱元璋御书金匾赐赠:“元勋宿将,功德无量”、“朝廷干城、忠谨第一”。

    到如今,那些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开国元勋,如刘伯温、徐达、汤和、常遇春、邓愈、宋濂等早已病故,而李善长、胡惟庸、蓝玉、廖永忠、傅友德等公侯宿将以“谋反忤逆”等种种罪名被先后诛杀,如今幸存者惟有长兴侯耿炳文和武定侯郭英了。

    满朝上下,谁不知道长兴侯和武定侯是自己留给皇太孙的护卫之臣,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弹劾郭英的御史中竟然有景清在内。那景清不是孙儿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吗?怎么会做一些对东宫不利的事情?

    这正是朱元璋感到大惑不解的地方,当看到燕王府长史葛诚的密折后,朱元璋似乎以他多年磨砺出的政治嗅觉感到一些什么,葛诚是他放于燕王府的检校之一,这个恐怕连朱棣也被蒙在鼓里。

    其实除了燕王府的葛诚等人之外,其他各藩王府中也都有皇帝安插的检校,不过不是他不相信自己儿子的忠诚,而是害怕儿子被其属下蛊惑而已。近一段时间内发来的密折几乎异曲同工,都是密奏燕王、晋王、周王、齐王等暗里招兵买马,搜罗奇人术士,言下之意便是这些亲王对皇太孙有背叛之心不规之举,提醒皇上警惕。

    而朱元璋则认为这班臣工擅生是非,摇唇鼓舌,散布流言,旁敲侧击,暗示皇上春秋已高,老了,昏了,对封藩在外拥有重兵而心怀异志的亲王毫无防范。心里恨恨骂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班不知死活的东西妄想离间皇亲,毁我朱家基业。该死!该杀!”

    但是对锦衣卫和检校固有的信任,又不得不使他甚至考虑此事,如果说景清和裴承祖弹劾郭英的罪行使他困扰,兰县河桥小吏暗指驸马欧阳伦的上书使他愤怒,那么密奏燕王飞扬跋扈的信息则使他疑虑万分。

    看着似乎没有什么联系的几份奏折,似乎里面包含着什么共同之处,是什么呢?朱元璋又转头望了望窗外。风收了,雨似乎也止了,只有隐隐雷声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德阳,你说皇太孙的病情怎么样了?”朱元璋头也不抬,低声问道。

    “万岁,奴婢这就去东宫走一趟。”脆生生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回话。现在已经过了亥时,御书房内只有一个太监轮值。

    诧异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的太监,这才想起德阳已经被自己派出宫了,心里微微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作罢。

    德阳跟随朱元璋几十年了,没有他,一时还真的有些不太习惯。换了一些年轻的太监都有些不知深浅,使唤起来也不如德阳得心应手,他连理会也懒得理会。人老了,真的有些怀旧吗?

    这个念头在朱元璋的脑海里一闪,就随即消逝,因为他在考虑另外一个事情。皇太孙朱允炆,自从刘三吾因科举风波被禁足在府中后,不过两日,也随即病倒,事情也真的十分凑巧,各种奏折接踵而来,全部都堆积在御书房的案头,真的有那么凑巧。

    难道是孙儿因为老师刘三吾的事情自己不愿意赦免而闹情绪,不会啊,在张信等人复阅的结果没有出来之前,连朱元璋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在皇帝的心目中,最好是张信等人识相。不要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选出一些北方士子,那么对于刘三吾等人,在朱元璋看来,最多是罚俸降职,待到允炆登基后,尽可启用就是,犯不着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但是如果张信等人不识相呢?朱元璋摇摇头,有谁看不出来朕发回复阅的意思,难道张信他们有两个脑袋不成。

    但是朱元璋从直觉中又感到太孙这次病不是偶然,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原因是你把燕王意图不轨、驸马欧阳伦走私茶叶和武定侯郭英不法的事情全部推到朕的身上。而自己不愿意做主呢?

    不过以朱元璋执政几十年的经验,很快的就想到了一个结果,一个连他也感到意外的结果。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是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微笑来,嘴里喃喃自语说着什么,令旁边年轻的太监看在眼里,显得是那么的诡异,那么的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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