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未来、理想以及现在如何好好生活的会议持续了十五天。权利的交接、近年的计划、长远的打算,都是内部的事。与一些人有关,与一些人无关。
在这个变革即将到来的时代,假如慢了,将来慢了几步的族群会选择不同的与植入骨髓的传统精神相结合的方式集结着力量:中华的理解成无私圣人式革命者、东正教的受难圣徒式建设者、西班牙后裔的冒险革命家、德意志的小市民浪漫的狂热作死……许多人人用他们曲解的方式理解着未来,用最纯粹以至于看似被忽视的民族传统的内核,以最民族的传统精神殊途同归地奔向资本主义的康庄大道。
这条大道上,资本主义的发展将斩断封建道德的羁绊、家庭的温情脉脉、个人修养的神圣情感、中产者的居高怜悯、宗教的遮遮掩掩……将这一切都斩断,整个世界只剩下纯粹的金钱关系和资本的联合,然后那些曾经献身的人才会明白他们的血没有白流,只是流在了铁轨的一侧,另一侧还要靠资本自己去铺。
这场会议并没有这么复杂,还不到这么复杂的年代。
这场会议牵扯着整个望北城和岛上人民的未来,包括没有参加会议的绝大多数人,但并不代表所有此时在岛上的人都与这次会议有关。
无关的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他们将是第二批返回故土迎接万众欢呼和环球航行胜利返航的人。是跟随陈健出海的官员、组织外的学者、在这里结婚的士兵的妻子、以及几名前往共和国去亲眼看看的儒生,还有不得不携带的日本幕府和泰国神王的官方使者。
会议与他们无关,但并不是所有要离开岛的人都无关。比如一部分跟随陈健去南平样寻找新大陆新航线做一场正式的、属于本国尊严的第一次、早于欧洲的新地理大发现的第三批要离岛的人。
南方大陆,或许有,或许没有。在这个大航海大发现的时代,仅仅是或许两个字,已经足够许多人做出决定。
自愿跟随陈健去更南的南方寻找南方大陆的人,趁着第二批归国的船队还没出发,纷纷书写着自己的信件或是遗书。
海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对于南十字星的了解远不如对北极星的了解,茫茫的大海之上到底会出现什么情况更是难以预测。
很多随船的学者不忍自己这三年的成果随自己葬身海底,以致无人知晓,却又忍不住想要成为第一批看到更新的世界的人。
新的世界包括新的物种、新的动植物、新的土地、新的岛屿、以及新的人组成的社会形态。
沉重的特制的木箱正在打包,里面包裹着一层特殊的松脂浸润过的纸张用来防水,大部分都是些笔记或是书籍,包裹的严实程度远胜过那些金银。
压舱石用的是的大量的蔗糖,一旦出了什么危险,砂糖可以溶解在水中便于修理也更不容易沉没。
很多人在整理自己的笔记,塞入严实的防水桶中。
兰琪坐在屋中,旁边是已经整理好的一部分笔记,不经意露出的笔记的标题,都是诸如《土地制度见闻》、《法律束缚的农奴与经济束缚的农奴》、之类的内容,却配上一笔好看的、女性的细腻的笔体。
桌子上一张纸的墨迹还没有完全干掉,还在皱着眉苦苦思索。
作为女性,作为共和国不因为父母或是丈夫而拥有了名望的女性,上一次的船只到来的时候她收到了很多同样是出自故乡的女人的信件,她只是在思索着如何回信。
“亲爱的走出闺房的姊妹们。”
“书写这封回信的地方是在望北城,北纬二十五度十一分,经度并不知晓,所以我不能确切地知道我与你们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幸运的是,这里有一个古老的国家,这里的人民与我们很相似,他们的史书记载很丰富。陈健和一名学宫的精通天文学的国人对照着这里史书记载的曾经出现的月食日食等现象,大致推算出了这里的经度,只不过他们说误差大约在六到十度之间……对偌大的地球来说,这就是很遥远的距离了。”
“这里仿佛哈哈镜一样的惊奇巧合,我想你们一定已经听第一批回国的人说起过。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从闽郡起航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三年多,我也看到了许多与众不同的、但仔细思索却又有些相似的世界。那些东西在我送回去的笔记中可以看到,如果你们能够看到这封信的话也一定会看到那些内容,如果看不到就证明船沉入了海底,或许有一天运气好木桶可以飘回故里,被海边的人捡到。”
“恕我不能一一给你们回信,但是,姊妹们,你们的信件中有很多相似的疑问。尤其是对如今闽郡正在发生的大作坊和水力工厂的变革的疑惑,以及上一次所谓的‘尊严进军’行动中,关于我们这个性别应该支持还是反对的疑惑。作为新的墨党的成员,我想关于整体世界的理想你们已经听得太多了,那我就随便写一些这一路的、仅仅关于女人的见闻吧。”
“在我现在写信的这座叫望北城的地方,有很多尚处在用石头和弓箭狩猎的部落村社。这里的村社很原始,原始的就像是我们翻看那些开国之初的史书详细记载的那些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故事。”
“三个月前,我沿着淡水河向上去村社做客,正赶上一个女人生孩子。他们信奉的祖灵留下了许多有趣的习惯,关于孩子的问题上他们也有一个必须遵守的习俗,或是禁忌。”
“婴儿在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是禁止男人触碰的。包括他们的父亲。理由是新生儿是孱弱的,这样会让抱孩子的男人一样变得孱弱以至于没有力量狩猎。”
“这个理由从祖灵崇拜的道理可以讲得通,因为宗教或是风俗似乎总是多变而无理由的。但是从欧洲起航后,我在天涯海角、非洲海岸的许多肤色或是黑色、或是棕色或是黄色的部落中都见过类似的相差不多的习俗。从归纳的角度来看,剥离这种表面应该会有一些隐藏的道,至于是不是只是一个解释的办法,但科学和神说的正确的区别不就是这样的吗?”
“在和陈健争论了一阵后,我觉得望北城这些族群的习惯,是一种女人对部族平等权或是参与权的一种‘权谋’的体现,甚至这种行为就是有意识的。”
“因为他们太落后了,刀耕火种的刀还是石头的,男子要靠狩猎来补充食物。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部族的成员成为了最重要的、维持部族的因素。而部族的成员,只能通过生育获得,也就是说,就现在而言越是落后,女人的地位也就越高。”
“没办法,孩子是从我们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对一个部族来说,男人哪怕都死的只剩下几个,只要还有女人就可以继续生,而男人是生不出孩子的。一百个女人一个男人,运气好采集的数量足够,二十年后又是一个部族。一个女人一百个男人……这个部族就很危险。”
“但我们知道,这种情况只存在于很落后的地区。随着人口的增多、工具的提升、粮食的富余和社会的交换……单纯的人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小。靠着生育不再能获得原本的地位,因为生活中更重要的将是遗传的财产、土地、农具,而非单纯的人。”
“事实上,与我们最早接触的几个村社,他们的女人已经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村社的男人学会了牛耕之后,我看不出不能成为农业主力的女人还有什么平等的机会。我想,之所以还有这样的习惯和平等,更多的是传统的习惯,而习惯和传统总是慢于物质条件和工具的改变,要晚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除了这些村社,还有在天涯海角和非洲看到的一些聚落,他们也处在这种变革之中。但是更为原始的一些聚落,女人的地位仍旧没有低至物品的境地,那是因为那些聚落想要生存,需要女人的劳动——而且女人的劳动在原始的聚落中是有巨大意义的、且是被聚落这个社会所承认的劳动,所以她们才能有那样的看似平等的地位。”
“事实上,我们也在劳动,但是很多女人的劳动并不被社会所承认,因为他们的劳动没有参与到社会的交换当中。比如照看子女、做家务或是单纯地成为生育的动物。这正是我们一步步沦落的原因与过程。”
“所以,看起来我们的境遇就像是那场‘尊严进军’一样——是退回到更落后的时代以换取所谓的尊严?还是相信继续向前走会有更美好的时代?”
“所以‘尊严进军’这件事,不仅仅是那些劳作者的选择,更是单纯的女性角度的抉择。我的姊妹们,什么时候我们的劳动被社会所承认、参与到社会的生产当中,才是我们重新获得自由的时候——要么退回到原始的、编麻照料孩子采集都是社会劳动的地步;要么向前走、走到新时代。参与到男女差别不大的纺织水力工厂、女性更适合的护理员、教师、算账会计之类的工作当中,以大工厂为基础组建看护孩子照料孩子的幼儿学堂,让照料孩子这些原本不参与社会交换的劳动变成一种被认可的、花钱雇佣的劳动。”
“男女差别不大的大工厂、幼儿学堂这些东西,不是退回到宗法和行会的‘尊严进军’能带给我们的。对我们追求的自由是一种倒退和束缚。”
“是的,你们说的没错,那些水力工厂带来的是残酷的劳作、极度的疲惫以及麻木的身体。你们告诉我,的确不再有男女的压迫了,因为很多女工已经不敢怀孕怕被开除而挨饿,也没有时间去做男女间应当做的那些事,连被压迫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们问我,自由的代价到底是什么?如果有优越的生活去当笼中鸟,自由到底及得上多好的鸟笼?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的家庭自小带给我的就是璀璨的、带着缺口的玉鸟笼,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要回避和沉默。因此我没有资格去谈,而且我也没有去水力工厂亲自感受女工的绝望生活,仅凭想象是不够的。”
“从感情上讲,我想说自由是无价的。但因为我的父母足够有钱而且足够宠溺我,所以价这个东西对我个人是无意义的,我不普遍单存的感性也不适用。我可以悠闲地骑马、打猎、养几头每天要吃肉的狼崽子只为看看它们能不能变得有狗的‘道德’,女工们却要在工厂劳作十四五个小时,从感性的角度去谈那是无耻。”
“可从道理上讲,我的想法内部逻辑是没错的,积极参与大工厂的劳作与家庭劳务雇佣化抚养社会化,是女性通往自由的路。错的不是机器和大工厂的模式,而是别的。”
“所以,既然逻辑没错,我们为了自由与解放就要朝前走,而不需要去梦想着倒退回原始的刀耕火种男猎女采的时代,也不应该为那些‘尊严进军’之类的行动所蛊惑和欺骗。至少,光明在前方,怎么走那就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了,至少可以看到前方的希望,属于全天下姊妹们的希望。”
“好了,水手们再催促了,要抓紧时间装箱密封了。就写到这里吧,我还要继续向南去寻找以几何对称美为基础推测的南方大陆,看看原始的氏族生活是否具有普遍性,假如他们存在的话。”
“——因为出海见识了太多新奇而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想念你们的兰琪,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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