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再一次起航,并且在航行了数天之后看到了一艘南洋贸易公司的走私船,打着捕鲸船的名号不知道在走私些什么。
当看清楚陈健舰队的旗帜后,这艘隶属于南洋贸易公司的走私船立刻发出了信号,并且用最为热切的礼节招待了陈健这位还没有退股的董事会成员。
船队中的人明明知道已经距离故土不远,但在西班牙城市外的港口能够看到共和国的走私船,还是涌起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快感。
走私船上的人用一道美味招待了陈健等人——加拉帕戈斯的象龟。那片岛屿早就被这些捕鲸船或是走私船发现,而且成为了一处标注在航海图上的特殊补给站。
岛上的象龟可以一年不吃不喝地在船舱中存活,而且不好动、不会有异味,正是最为适合的航海鲜肉补充,味道又着实不错。
原本想要在港口找个西班牙水手或是隐居的海盗做领航员,这倒是也不必麻烦了,从那艘南洋贸易公司的走私船上借了一名领航员,等到走私船交易完毕后让那些思乡心切的人随船回去,陈健带着两艘船前往了此时被称作“鲜肉岛”的加拉帕戈斯群岛。
这片奇特的、可以被称作进化论诞生地的岛屿,处在赤道附近。但是因为寒流的作用,让这片在赤道附近的海域极为凉爽,甚至还有企鹅的存在。
火山造就的恐怖地貌、洋流交汇的丰富养料,让这片岛屿呈现出一片死亡与生命交织的奇异之美。
没有任何一处能及得上这里给人以生命的震撼——相邻的岛屿火山还在轻微地喷发,炙热的岩浆还在新形成的小岛上流淌,升腾起骇人的蒸汽,距离几十里之外依旧可以看的清楚;而在另一处岛屿上,最有生活气息的蓝脚鲣鸟正在用滑稽的求偶方式延续着生命的伟大。
当踏足到一座大岛的时候,那种神话中仿佛地狱的场景就这样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岩浆留下的斑驳的条纹还在,那些没有经过风化的熔岩诉说着这里最多只有几十万年的寿命。黑色的岩石上,趴着宛如怪兽或是想象中的地狱中的恶魔那样的海蜥蜴,懒洋洋地看着这些对他们并无影响的人。大抵,欧洲许多神话中的地狱就是这番模样,而让此时的陈健来形容则像是看到了末世之下遍地的哥斯拉。
三个月的考察,陈健留下了很多的人与动物相处的简陋的黑白照片。
三百多斤重的象龟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林曦骑在龟背上,像是在骑马一样露出了笑容,迟缓象龟也留出了足够的曝光时间;不知道人有多么可怕的海狮,就躺在几个在那里晒太阳的考察队成员的旁边,用尾巴轻轻顶着考察队成员的肚子示意让他往边上一点留出些空间;高大的长在海滩附近的仙人掌,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想要触摸天际,考察队的大部分成员坐在仙人掌下留下了一张合影。
三个月的考察,语言中多出了几种新被命名的物种。
行为滑稽、求偶时候的总是像小丑一样做着各种高抬腿动作的蓝脚鲣鸟,被命名为“学院派话剧蓝脚鸟”,因为考察队的文化中没有滑稽的小丑,只有从戏剧学堂中走出的任何动作都一板一眼而又故意夸张和大幅动作的话剧表演者。
那些飞翔的各种奇怪的雀鸟,被命名为“曦曦雀”,因为是林曦命名的,而这种雀让她坚信了物种分化的原因,并以这种雀和岛上的象龟作为万物天择、守道而存的证据。
陈健用了最后的灌输手段,并且可以放心大胆地用那些原本不能轻易用的灌输手段。
这里特殊的环境实在是太过适合去“先开枪再画靶子”了。
相隔几十里的岛上,明明就是一种象龟,但却因为食物的来源不同、岛上的干旱情况的不同,进化出长脖子、短脖子、粗脖子、带屋檐的壳、光滑的壳种种不同的形态。
每一种形态,都能找到他们的原因,而且原因是如此的明显,几乎无懈可击。
相隔几十里的岛上,明明就是差不多的曦曦鸟,也因为食物的不同,进化出了各种截然不同的喙和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
相隔几十里的岛上,两种蜥蜴长得如此相似,但一种可以在海中游泳以海藻为生;另一种不会游泳只能以陆上的食物为生。
三个月的考察,“从哪来”这个究极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但是林曦却明白了一个理论中最重要的问题——隔离。
从地理隔离到生殖隔离,最终出现新的物种。
这个问题的解释更容易,因为这个族群的农学科已经种了数百年的豌豆,并且陈健已经用穿凿附会的阴阳学说来解释过了隐性和显性基因问题,发展到现在已经算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圣人之言”。
一种新的变异必须要在地理隔离的情况下才能发展壮大,否则这种变异就可能会被种族稀释掉;地理隔离导致了不同的近亲不再交配,从而失去了特性互相交流的机会,最终导致了生殖隔离的产生,于是一个崭新的物种诞生了。
岛上的曦曦雀用无可辩驳的事实验证了这一点,并且成为了牢不可破的证据;岛上的象龟更是用或长或短的脖子,活脱脱地演绎了什么叫适者生存。
远处还在喷发的火山和岛上那些还没有风化的火山岩,更证明了这一切的物种都不是从天地初开就存在的。
植物种子或许是鸟儿排出的粪便中不能消化的果实、动物或许是因为一场洪水或是一场灾难从陆地漂流到这里的……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万物不是从天地初开的时候就存在的,比如岛上的这些曦曦雀,就算很久前存在也一定不是现在的模样;比如岛上的象龟,就算很久前存在也不是现在的脖颈。
天地之道的演化,可以自发地产生新的变异,并且依靠地理或是生殖隔离为世界多出来新的物种。
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始终在变化的,甚至活生生的生物也是在不断变化的。
道不变,而天地恒变,这个变化与不变辩证统一的世界观,终于在这里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剩下的,只是将最小的不可分之物与最宏大的宇宙勾勒在一起,以这个世界观为基础阐释崭新的世界。
三个月后,林曦已经逐渐完善了自己的想法,就在海边之前曾经留影的那株大仙人掌下,开始书写自己这一路见闻笔记的序言。
“在地球的另一边,又一位两千年前的哲人曾阐述过什么是天,他叫荀况。”
“关于天地宇宙,他是这样理解的: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
“巧合的是,我们对于天地也有类似的、甚至同样的看法,并且我们已经触摸到了天地之道的神秘的、仿佛草河畔的彩虹一样朦胧的开端。”
“我们知道了引力的存在,并且知道了星辰日月这种似乎本该如此的道理,实则是因为引力的操控;我们知道了不可分之物与可分之物的分别,并且知道了爆炸、放热、燃烧、化合这些观察到的东西,实则是因为从新拆分组合的过程;我们知道了气压的存在,并且知道了那种提水的机器只能将水汲取几步高虽然是常识,但却是因为两尺高的水银恰好等于十步高的水……”
“知其然,并且知其所以然,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可能。既然星辰、日月、空气、燃烧、爆炸、降落这些东西我们已经找到了其中的道,那么关于万物的存在与万千的变化,是不是也有一种内在的、我们认为理所当然却实则隐藏着秘密的道呢?”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在开国之初,我们都知道尺的存在,是一百粒小麦并在一起的长度。这是记载在古籍上的,而且从来不曾变更过。”
“然而我们如今谁都知道,一百粒小麦的长度并非是一尺,而是要比一尺要多出不少。可是,那把用黄金制作的标尺至今还在,就放在国都之中,尺历经数百年没有变化,那么唯一可能变化的就是小麦的长度。”
“我们必须承认一件事:小麦麦粒的长度,比起数百年前开国之时要长了许多,也要大了许多。很显然,那时候并没有银盐摄像术,但感谢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留下的书籍和度量衡以及那些精确的记载。”
“即便北方小麦区最为普通的农民,也知道留种的时候要选择麦粒较大的作为种子。于是数百年过去了,现在的小麦再也不是当初的小麦,至少在长度和大小上变了,而且变化惊人——如今的百粒麦比起当初要长出很多。”
“从闽郡到大荒城,再到欧洲到天涯海角,一直到望北城、黑天鹅河以及鲜肉岛,仅仅从农作物的角度来说,我亲眼见到了许多原本以为理所当然却并非如此的事。”
“比如在大荒城见识到的原始的玉米、比如原始的甘蔗、原始的水稻、原始的萝卜、原始的白菜、原始的许多许多。”
“但凡有文明存在的地方,这些作物总是长得和不懂种植的地方不一样。那么这种不一样是天生的?还是如同我们的小麦一样一代代筛选的?”
“我想这个问题并不难做出回答。”
“既然可以人工选择种子,那么严酷的自然是不是也在暗中选择着种子呢?——虽然天地没有人格没有喜好,但天地就是天地,造就了环境,自然环境再用一种非‘人格’的喜好来决定物种的模样。”
“不得不说,这种非‘人格’的喜好是残酷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哪一种‘刍狗’能够留存下来,既然不取决于天地,那就只能取决于他们自己能否适应当地的环境。”
“这种选择有多么残酷?就像是之前人们对温热气候下的一些疾病的调查一样:是因为南方人比北方人对这些温热的疾病更有抵抗力,所以南方人比北方人对这些温热的疾病更有抵抗力?还是因为南方温热病多发而不能抵抗的人都死了没有留下后代,所以南方人比北方人对这些温热的疾病更有抵抗力?”
“这种因为所以,就是这本书要说的内容。就像是那些对日月星辰那些常见的理所当然的东西给出的解释一样,这本书将用一种道的理所当然,代替因为观察到存在所以就合理的理所当然……”
“这本书,将揭示隐藏在万物之内的天道,打破那些原本的理所当然,诉说一种可怕而又可敬的生存——我们在这种可怕的选择中成为了万物之首……”
一气呵成地将序言写完,极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动静,林曦眺望着极远处岛屿上喷发出的象征着死亡的火焰和烟尘,和旁边的那些动物一样淡然地目睹着生于死的交替……
她想,那座现在还是熔岩和死寂的岛屿,终有一天会布满生物。而那些生物,不是有人格的天地按照自己的喜好创造的,只是生物们用自己的坚强和适应成为了那里的主人。
不是因为长得那样,所以长得那样。而是因为岛屿那样,不长那样的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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