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之后,木老先生忽然问道:“七八年前,你让你的师兄师姊们跟着去闽郡,说是要编写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还有一本新的《化合与分解新教材》,编的怎么样了?这总可以给我看吧?”
陈健连忙道:“先生说笑了,不但要看,还要请先生做序呢。那本新的《化合与分解教材》本来就是我当初说带师兄师姊前往闽郡的目的,即便我随后出海,但是一直不敢忘记这样事。论起来,写文章我是不如他们的,编写教材也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已经编写的差不多了。”
将那本已经编写好的教材拿出来,恭谨地递过去,木老先生翻看了一阵,失笑道:“前三十页是你写的,后面的才是你的师兄师姊们写的,对吧?你把你的大胆假设,当成了这本教材的基础,让化学成为一个有基础的学科而不是一个观察性的暂无基础的学科。”
陈健也笑道:“是的。没有基础,这门科学始终是博物学。有了基础,这门学科就不是观察性和描述性的博物学了。基础,未必对,但可以自圆其说,可以被修正,可以被实验推翻,但终究还是要有基础的。只不过后面的确是师兄师姊们编写的,但前面也有他们的认同和努力,并非是全都是我的一人之言。”
木老先生听完笑的咳嗽了许久,说道:“这是自然。世界的基础他们受你的影响,而正如你所说他们之前学的只能算是博物学,虽然在化合分解上有所学识,但是在基础上就是一张白纸,还不是你怎么画就怎么画?你的那个小妮子不也是在试图找出动植物之间隐藏的秘密吗?她不也是在尝试将生物从博物学中剥离,尝试着用物种的方式进行分类吗?这就是基础,而定义基础的人是将来以这个为基础的世界永远绕不过去的地方。”
陈健躬身道:“先生,我是这样想的。我设想的这些基础,未必就是正确的,但比起没有基础或者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基础,终归还是好的。所以我在前三十页上,大胆地采用了自己假设的世界基础,并且用来影响闽郡的很多年轻人,这大约也是闽郡的学堂不被都城承认的缘故吧。”
“如果错了呢?”
“如果错了,纠正就是。自圆其说,理论自洽,在找出漏洞之前,就是一种世界观。正如学宫现在还在悬赏高额的奖金,让人解出倍立方问题、尺规三等分角问题等等,在数学体系之内如果不能用逻辑代数推演出这不可能,永远都会有人去尝试,直到有一天人们从逻辑代数上推演出这不符合数学的逻辑,这个问题也就不攻自破了。我想,没有什么万古不变的东西,所以我从不担心这些东西将来被人推翻,但现在确实可以解释很多事。”
木老先生摇头道:“你这是在走捷径。不想和那些人争辩,直接利用你在闽郡的经营,强行把你的世界观推广出去。十年来,一批又一批在你的世界观影响下长大的孩子,会把这一切微粒、电之类的化合分解的猜想当做他们认识世界的基础。”
“百家争鸣,总要归一。我并没有封住天下人的嘴,也没有挡住他们验证和研究的手,对与错现在难说,但至少现在可以给出一个理论和基础解释而且暂时没有错误。先生可听过航海回来的那些人说起大洋彼岸当初百家争鸣的故事?我不过是学那些诸子,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教出自己的弟子,这是道。留名的诸子百家,难道有只有术而没有道的吗?”
木老先生笑道:“那你是要在化学上罢黜百家、独尊微粒电物质不灭能量转化的学说?反正闽郡你们墨党有钱有势有人,学堂之中自小就接触这样的基础,也好也不好。对了固然好,可以说走了捷径,可如果错了呢?如果别人也学你这种办法呢?孩子,我不是认为你的猜测和假设不对,在我看来也是恍然大悟的感觉……只不过这种操作的过程和程序……”
想了半晌,木老先生又摇摇头苦笑道:“也是,你说的也对,没什么不过。如果是对的,有反对的自然可以论战,只不过微粒眼睛看不到,终究只能靠实验去验证了。”
“先生,人出生之时,犹如白纸。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不是靠天生的理性可以推断出来的,而是需要学习和灌输之后,才可以思索。观察到的东西是理所当然正确的、隐藏在理所当然内部的天地之道却是总结与推演出来的,对与不对,靠观察和实验来验证总是可以的。如果有不对的地方,那么自然就是基础错了,到时候再去修正就是。我始终觉得,将咱们的学科从观察描述的博物学中剥离,是一种进步,而这种进步必须有一个认识世界的基础观点。微粒电学说,到底是对还是错,只是一种描诉的总结,恰好可以解释这一切,仅此而已。”
木老先生不再说话,低头翻阅那本编写后的《化合与分解新教材》,体会着前面三十页所想要描绘的东西,一些原本心中不解的东西豁然开朗,至少有了一个可以自圆其说而且如今的实验结果都支持的理论基础。
书的基调是微粒和电学为基础,利用了望远镜观察到的星空和引力的太阳系,做了一个浅显易懂的比喻。
靠着已经成型的实验性电解技术和一种宇宙大小的辩证统一的理念,将他前世所知晓的初中化学的基础概念做了整本教材的道,也就是基础。
化合、分解、置换、阴性、阳性、类似于太阳系的核与电子……这些可以解释此时许多问题的基础,就这样自圆其说地出现在教材之中,而且是闽郡已经在使用但是都城还未承认的教材。
当木老先生看到陈健将电和微粒统一在一起的假说后,忍不住拍案道:“这样一来,倒是真可以解释很多问题。电解、结合、分解……至少可以自圆其说。”
陈健急忙道:“先生,这是其余学科的进步所带动的,狭义的世界被帆船联系在了一起;广义的世界也会被科学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咱们学科的制造玻璃的手段,就不会有望远镜;没有望远镜,就看不到太岁星四周的卫星;没有这种天文的模型,就不能启发我假设微粒的模样。同样的,从上回电解了食盐后所带来的电的热潮,也启发了我许多。而如果没有数百年的电堆的基础,这些东西也不是人们可以接受的;没有望远镜直观地观察到星球的体系,人们也很难直观地想象到微粒的体系。”
木老先生没有评价陈健的这段话,而是感慨万千地说道:“原来,世界之大与世界之小,竟然如此相近。这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
合上书,思索了许久,摇摇头,又长叹一声,问道:“这一次跟随你前往闽郡的师弟师妹们,是不是也要按照这本教材从新学习?我支持。”
“谢谢先生。正是这样,他们需要重新学这些基础。您也知道,闽郡的学堂都城并不承认,所以天下俊杰终究还是在学宫之中,所以我希望我的师弟师妹们可以帮我一把。”
“这很好。像你说的,他们之前学的只是观察和描述的博物学,而今之后可以称之为化学了。想来别的学科你也编好教材了是吧?”
陈健点头道:“并不是所有学科。文史典籍,我是不行的。数学的话,一脉相承、基础已在,所以也不需要变更基础。但是,力学、自然常识、化学、简单生物、地理这样的东西,我们所能影响到的地方,都是要用新编写的教材的。对孩子们而言,他们不需要知道怎么用微元法推到出向心力,进而推算出万有引力,只需要知道万有引力存在,知道力是什么、质量是什么、加速度和速度的区别这些东西。”
“可这些你要怎么教呢?”
“言传。化学科目上,师兄师姊们已经接受了这些基础,如您一般,只需要一个恍然大悟和融会贯通,然后再作为先生教别人。一传七十二,七十二传五千一百八十四,如此而已。譬如他们所说的闽郡的工厂,送进去的是棉花,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棉布。教书先生,只是一份领工资的工作,和棉布厂的拉梭工并无区别,不再是如今这样收弟子的模式。我们党已经在闽郡兴建以这些基础为基础的师范学堂,直接培养接受力学、自然常识、动植物分类、化学微粒电学说种种基础的年轻人,让他们接受我们的世界观,然后批量地传递给更多的人。”
木老先生惊道:“如此一来,那些年轻人岂不是在一些学科上,比起学宫的这些老家伙还要强?”
陈健笑道:“不,只是在闽郡强,因为现在都城还没有全盘接受这样的基础啊。基础不同,学的再多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欧洲也有大学堂,但他们的基础是神学,闽郡的那些年轻人一样也不会得到那里的认同啊。”
“这就是你所谓的百家诸子之道?你要用闽郡学堂的道,罢黜其余的道?”
“先生,这个道,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种方法,认识世界的方法。辩证阴阳的、唯物质唯能量的方法我相信是正确的,但是结论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如果您非要说这是一种道,那我只能说这种道,是方法,而非不可更改的结论和圣人之言。”
陈健想了一下又道:“先生,您之所以看到的只是结论,是因为您已经会了这种方法,所以当成了理所当然。而这些新教材,看似教的是结论与过程,但实际上从始至终教的都是方法,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书中之道。不管是十年前我写的那本归纳总结和逻辑演绎,还是一直以来我们坚信的阴阳矛盾辩证统一,这都是方法。被称之为‘科学’的结论,只是这种方法的附属品,而非‘科学’本身。”
“道能衍术,这样说来,方法是道,结论是术。另外而言,‘科学’的结论是道,技术是术。我希望天下之人,都能明白最初的道,都能掌握这种认识世界的方法,而不仅仅是那些结论。人人自由与解放,这是第一步,也是我从未放弃过的梦想。”
木老先生慨然道:“这可比我想的那些还要遥远。难,而且这是与传统相违背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心之所善者,随时代而变;但心之所善九死未悔,始终不变。我们继承心之所善九死未悔,那就是真正地继承了华夏的精神;但若我们继承的是当时的心之所善的善,那未免就是迂腐分不清糟粕精华。数百年前所善的未必是如今应该所善的;但数百年前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依然是今天所赞的。皮骨之间,舍骨求皮,不是传统。”
陈健躬下身,行礼后道:“先生,路漫修远,我心无悔。其实,如今我有很多称呼,但我最想要的,还是被人称作先生,教书教学教人争取自己自由的先生。”
“孩子,你的弟子或许还有这样的想法,可你的再传弟子们呢?以及今后无数曲解这一切的后人呢?你想要的太难,恐怕永远都做不到。我想要的虽然也远,但至少不需要每个人都参与,有时候残羹冷炙也行。”
“先生,您一定已经见过环球航行后我从欧洲带回来的阿基米德螺旋。当我们缩小如蚂蚁大小的时候,以为自己再往东南西北走,可实际上最终却是往上。您所希冀的,我所希冀的,都在上面,是未来。但我们可以尝试着让这种螺旋上升的斜度更大一些,至少也要尝试。”
“这正是我不给你取字的原因。尝试,意味着要用人去尝试。这不是种麦子,也不是化合分解。”
“普天之下,人人都在尝试。古老的祭司们尝试过建立一个美好的未来,酋长们尝试过建立一个美好的未来,王上们尝试过、欧洲的教徒们尝试过、亚洲的百家诸子尝试过、闽郡的那些大商人工厂主也在跃跃欲试。其实一直在尝试,只是没有人说出来在尝试而已。远了不说,耶稣会如今在南边尝试建立耶稣会国、明帝国在尝试着建立士大夫治天下、儒士何心隐在尝试着建立宗族公社、尼德兰的商人们尝试着建立钱权议会联省共和、热带岛屿的欧洲新教徒在尝试建立公约清教团、天主教在尝试着重建天下秩序不至于亡天下、大荒城在尝试建立垦荒合作社、望北城在尝试着共和、大家族尝试着重建宗法行会、闽郡尝试着自由放任……这是一个尝试的时代,旧时代就像是彩虹之下的云,即将散去,新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大家都在尝试。”
陈健再次行礼道:“先生,我也想多研究些问题,但这个时代不是躲进学宫不管春秋的时代。什么都变了,旧的肯定已经过时了,可新的到底该是什么样?不是我要尝试,是我被卷进来了。不尝试,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走,基础是别人定的。想定基础,总要付出代价。”
“代价?”
“是的,代价。先生,学宫自开国以来,不算当初卷入都城之乱,只是死在新气体、草药、矿石等之上的人,四百九十七人。而如您一般久病缠身、咳嗽不止、毒物侵体的人,不知凡几。这就是代价。而这代价换来的,是整个世界都要用我们定下的氯气、钠、氢氟酸、磷等等这些东西的简写,和每一个简写后面介绍的名字。如您现在这样,一直咳嗽,可您后悔所付出的代价吗?”
“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对啊,人的自由和解放,也是自己的选择,谁又能逼着别人要呢?只不过从未有人想过,我们只是告诉人们原来人是可以自由的。不是他们不想选,而是原本没机会可选,也不知道可选,所以此时听起来有些可怕。正如新的甘油炸药,不是之前杀人的人不想用,而是之前没机会用。炸起来地动山摇,可没有这东西就不会炸了吗?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炸,而不是我们在下面安放了炸药,炸药是别人安的,我们只是提供了新型的炸药把原本埋下的黑火药变成了雷酸汞和甘油炸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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