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山神公主

    回到北方,刘承宗旳枕边读物换了新书,《资治通鉴》看完了,《远西奇器图说》也被翻得起了毛边,如今拿在手边的一套《太祖宝训》,是从韩王府弄来的藏书。

    其实就是本朱元璋语录。

    读资治通鉴,刘承宗能以后来人的高视角去观看学习,没什么感同身受,然而翻看太祖宝训,却处处感慨。

    俱尔湾很快迎来第一场雪,今年依然很冷,但却没有下得那么大,气温也没有那么寒冷彻骨。

    刘承宗觉得这和俱尔湾添了许多人气有关,元帅府在新城外规划了三纵三横六条街道、十六个坊市、四家粥厂,用以安置从海上迁来的上万百姓。

    让刘承宗感到郁闷的是,他们的培养体系似乎总是滞后,俱尔湾的书院好不容易教出四百多个懂汉番言语的学子,突然间蒙古言语又成了元帅府最大的语言人才缺口。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好在蒙古言语在元帅府的军队里不算绝学,很多在役军官多少都会点,尤其是他的护兵队,除了樊三郎,人人都对这项技艺有所掌握。

    这对刘承宗来说,也不能完全说是好事,护兵都是等待升迁的低级军官,只是因他们没有建立完善的战时晋身机制,才调入护兵队。

    这些人都掌握蒙古言语,意味着即使到如今,军中升迁依然以边军为主,农民军出身的将领、士兵很难在军功竞争中取得优势。

    甚至很可能这个人在加入刘承宗时是农民军,但在成为农民军以前是边军。

    这就像幸存者偏差,农民军中脱颖而出的将校、士兵,往往极为好学,又因好学被委以军事之外的工作。

    比如上天猴,上天猴刘九思如今就没有作为带兵将官,反而因其学了西番言语、又懂得军事,被父亲刘向禹派遣到日月山配合番酋贡布多吉掌管七部,    成了元帅府驻日月山练兵官。

    但这并不意味着最早合营的上天猴被边缘化,    恰恰相反,    日月山对元帅府至关重要,因为那里是西宁府唯一一座已经开发、且在他们掌控之中的铁山、煤山所在。

    西宁府的铁矿主要来源有三。

    一为西宁卫的北山铁厂出产,原隶朝廷、后改民营,    有高炉两座,炉官、铁师、学徒、选矿工、铁匠、石匠、木匠、运铁工、采柴工、烧炭工、风箱工等工匠七十余人,    每月出铁四次、一年开炼五个月,    年产生熟铁三万斤。

    二由采购毛皮的商贾自临洮、巩昌、汉中等地运来,    单次数目不拘多寡,去年运了两万多斤,    不过今年这条路已经断了。

    第三就是日月山的新建矿厂,不过当地至今也没修起高炉,自上天猴刘九思到任,    一直是雇工采挖,    运入西宁煎炼,    而且雇工数目很少,    一年仅采矿万余斤。

    刘承宗听说这种情况,不禁在心里算了笔账,    从日月山铁厂到俱尔湾仅有三十余里,但是从那采矿运到北山铁厂,再运回来,    往返却要三百里路。

    且不说北山铁厂本身的产能就接近饱和,即使不饱和,    单单雇工脚钱就会给百斤熟铁增加五钱银的成本。

    “这不是胡闹吗?买上百斤熟铁才二两银子,光雇工的工食就多出五钱,    再算上采铁、炼铁的花费损耗,自产千斤花费顶买两千斤。”

    元帅府的前厅里,    刘承宗坐在上首拍手问道:“怎么回事?”

    在产地造条铁可不是刘承宗的聪明才智,任何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朝廷所有铁厂都直接建在铁山旁边,怎么到了他们元帅府,就没了这份智慧呢?

    “修不起,也没人。”

    刘九思摇头道:“番民不应雇矿工,修一座炼铁高炉和化铁炉要配套的工匠作坊,    跟太爷谈过此事,成本高出产少,不如等你回来尽收河湟,把耗费填入北山铁厂扩建。”

    刘承宗摇头道:“俱尔湾比其他地方都合适,    我们要用的不单单是西宁的铁,这里还方便环湖地带的铁、铜,我们在北边有铜山,海北祁连山的铜山铁山更多,就在这个地方合适……需要多少钱财人力,你有没有预算?”

    其实说白了,刘承宗中意这里,并非仅仅关系到炼铁采矿,更深层原因是不愿放弃外扩的机会。

    这里有元帅府最大的兵工厂,则会在这周边驻军、形成大集镇,进一步完全掌控青海湖,有了西扩的可能。

    如果这里没有,他们来了又走,此消彼长的兴修水利开垦田地也都会随时间慢慢放弃。

    在汉番蒙杂居的地方,军队,是鼓励百姓定居开垦的必要条件;而整个河湟谷地相对充足的水源灌溉条件,    也能在天降大旱的极端环境为他们留下一丝求生机会。

    只是一丝。

    即使在这里,想到陕北的龟裂土地,    刘承宗依然提心吊胆。

    刘九思听见刘承宗的支持,长出口气道:“我问过师大匠,    需窑厂一座,    三座化铁炉、一座炼焦炉、一座大鉴炉,最多要民夫六百、军夫四百、工匠一百五十户、轮班学徒七百,要建起铁厂需要白银八千九百二十四两,此后每年依工匠学徒多寡,需最多工食口粮一万八千石。”

    刘承宗缓缓点头,规模超出了他的预计,但花费在他预料之中,他问道:“能产多少铁?”

    上天猴摇摇头道:“数目尚不可定,只知山中藏铁甚巨,铁苗周遭三十余里俱埋铁矿,如工匠充足,来年多加查验,才能得知数目。”

    说罢,他轻松道:“若仅以炉计算,年产生铁四万五千斤、熟铁八万斤,不够的话还能造更多大炉。”

    刘承宗摇头道:“可以先这么修起铁厂,但不够怕是也造不了新炉了。”

    成本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况且开矿之事,需要考虑的绝非仅仅成本。

    终明一朝,各种起义层出不穷,矿徒是其中的主力军。

    并不是挖矿的老百姓喜欢造反,而是在这个时代私自挖矿的百姓,大概率都犯法。

    而开矿又有兵器之便,很容易演变为聚众造反。

    历朝历代,盐铁金银铜等矿产在多半时间都为朝廷所禁,不准百姓私自采挖,私挖的就叫矿徒,就好像有官盐,贩私盐的就叫盐徒一样。

    刘承宗最近再看朱元璋语录,上面就提到过朱元璋对开银矿的看法。

    早在洪武二十年,就有府军前卫老校官丁成对朱元璋说,河南陕州有银矿,元朝经常开采,如今已经废弃,可以开采以资国用。

    而朱元璋说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好义者以利民为心,好利者以戕民为务。

    他知道从前江西丰城在元代时开矿,官府定额开采,后来却使一州百姓深受其害的事。

    因为土地所产有限,上层矿产容易采掘,可百姓每年交多少税却有定额,等易开采的被采完,地方官贪功而不为百姓上书,这部分税就要从其他地方补全,以至敲骨吸髓,朝廷就算有恤民之心,也没办法知道。

    所以要引以为戒,凡言利之人,皆戕民之贼也。

    有这个指导思想,明朝自太祖皇帝起,其后皇帝对开矿这件事都非常谨慎,认为给官府带来的利益不大,而对百姓的损害又非常多,所以不能开。

    不过朝中也一直有反对者,每代都有主张开矿的官员,各地也一直有私自采矿的现象,通常主体为卫所军官控制囚犯、蛮人开矿,渐渐演变为叛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万历朝,开了矿税矿监,从万历二十四年到三十二年间,花了八年时间,费了十几万两成本,征了十一万两进内库,乱了全国。

    刘承宗对开矿很上心,本质上是个‘元人不暇自哀,而朱元璋哀之;朱元璋哀之后人不鉴之,亦使刘承宗复哀朱元璋后人也’的故事。

    矿产似乎是个百分百盈利的事业,但其实并非如此。

    即使在他记忆里那个时代,道路、运输、开采都非常发达,开矿仍有可能赔本,更不必说他这个时代的生产技术相对低下,哪怕简单从刘九思的预算来看,这座日月山铁厂,也是实打实的赔本买卖。

    生铁熟铁十二万斤,市价不过四千两上下,需要花费的成本却远超这个数目。

    但矿产成本又不能这么简单的计算,尤其涉及军事,如果在俱尔湾建起兵工厂,形成配套产业,原材料的价值就能大大提高。

    就不说贩卖抬枪重炮,当然如果他愿意,一门铸铁炮有多重就卖多少两,想必瓦剌的蒙古台吉们都会很愿意过来采购。

    哪怕只是做成大铁锅,照样能卖出天价。

    不过再扩大生产这件事上,刘承宗确实考虑的是成本问题。

    他问道:“日月山七部的百姓,能否招募他们为民夫学徒?”

    上天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他们信山神,尤其反对采矿,别说是让他们挖,就算我们的人去挖,都有遭受袭击的,贡布多吉都管不住,这不是钱粮能解决的事。”

    刘承宗皱起眉头:“他们敢袭击我的兵?”

    刘九思眼看他发火,连忙摇头:“不是聚众袭击,没受贡布多吉指使,只是百姓个人觉得不能开矿,偷偷在山林射箭,先后死过一个匠人、四个南番俘虏。”

    说罢,刘九思解释道:“每次一出事,贡布多吉就在七部搜查,凶手都会自己去西宁衙门领死……太爷不愿把事闹得太僵,只让贡布多吉约束诸部,驱逐了僧人,定下我们采矿、七部不准作乱的规矩。”

    “什么叫闹得太僵,人都死了,还不僵吗?”刘承宗听说父亲驱逐僧人,紧皱的眉头才松开,道:“他们不采矿,不采矿以前番部是怎么帮朝廷跟海寇打仗的,兵器从哪来,你要说这背后没和尚蛊惑我都不信,在南边这种事我见多了。”

    他摆手道:“僧人和巫师告诉百姓敬重山神,谁都不准采矿,自己让奴隶和小和尚封了山挖金子。”

    这是上层利益与底层观念的结合。

    刘九思没经历南征战争,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面上带有困惑,还摆手解释道:“大帅,我不知道南边是咋回事,但这边还真不是,他们以前那些铁,是从铁帽捡来的,我们是沿着铁帽把山挖开,确实不一样。”

    铁帽就是铁山上突出地面的部分,这是最简单的探矿方法。

    早在战国时期,管子就总结出山上有赭,其下有铁;山上有铅,其下有银;山上有丹沙,其下有柱金;山有慈石,其下有铜金的规律。

    “我不管那些,已经编户齐民,还闹出这样的事,如果是在南边出这样的事,他们的脑袋能肥地,但贡布多吉是第一个归附我的首领,我可以不做追究。”

    刘承宗话才刚说完,没等刘九思脸上的笑容露出半截,就听他接着道:“他们既然是被海寇赶到日月山上,如今拉尊已走、海寇已除,回家吧。”

    刘承宗起身吩咐护兵寻来舆图,在地图上找了个地方,对刘九思道:“告诉贡布多吉,让他率部众下山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倒淌河,以后归海西县管,我把倒淌河南岸山脚的草原给他们,那水草繁茂,足够他们生活了。”

    “这……大帅。”刘九思脸上的笑容僵住,他提醒道:“他们在日月山开垦了两万余亩山脑田地,就这么让他们下山?”

    “两万多亩,不是一万四千亩么?”

    刘承宗记得这事呢:“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倒淌河居住,跑到日月山拜哪门子山神,我不因为这事迁怒部众就不错了,让他们到南边牧马放羊,那边也有蒙古人开垦的土地,不比山上的地少。”

    反正还没到来年下种的时候,刘承宗摆摆手道:“你回去算上这两万亩地的产粮,招募多少民夫农忙开垦、农闲帮工,重新拿一份铁厂预算过来,顺便……招募匠人给我到山上造一尊巨石像。”

    刘承宗说罢,嗤笑一声:“那是奶奶的山,青海湖都是文成公主扔下的日月宝镜,就算有山神也是文成公主,大唐的公主奶奶怎么会不让我采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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