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暗灵巢落撤回的远征舰队,即将进入人类灵理之门所在的空间。
其中,代号为AGc3337“巨鲸级”运输补给船的装载舱内,一艘“游隼级”特勤舰,代号oAG,静静停泊在角落里。
与备战时的“叠罗汉”不同,此刻装载舱内恢复了正常的重力环境,堪堪满载,大大小小的战斗舰见缝插针,番号混杂,很多舰船战损严重,已经无法起飞,oAG更加凄惨,脉冲推进器整个消失,舰身焦黑,机腹的相位炮阵列像一块被拍扁的橡皮泥。
位于舰桥的驾驶舱破了一个大洞,舱内一片漆黑,机腹的舰载舱还算完整,几个小小的了望窗透出微弱灯光。
舱内只开着两个备用光源,陶一然、梨星、铁锤并肩坐在地板上,三人怔怔发呆,神情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梨星咽了口唾沫问道:“你们喝东西吗?”
铁锤摇了摇头。
“你呢,陶一然?”
“不想喝,”陶一然抱着膝盖,蜷缩得更紧了一些,脑海里又浮现出突袭泰伦萨母星的战役。
在“内鬼”的配合下,他们长驱直入,对指定区域进行了毁灭性空袭,很多区域还有大批泰伦萨平民尚未撤退,她亲眼目睹无数生命在相位武器的攻击中蒸发,华美城市成片塌陷,地面融化,那些美好的事物顷刻间毁于一旦。
作为oAG指令长,她一丝不苟地执行攻击命令,也在敌人的反击中成功生还,那时的她像一台冰冷的机器,直到完成最后一项任务,被拖回这艘补给船,整个人放松下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陶一然不明白,弥撒皇帝为什么要将战火引向本土,难道皇位比家园更重要?
他们这些操控着武器向平民开火的人,究竟是为正义而战的英雄,还是卑劣的侵略者?
如果战死沙场,她的名字是否有资格刻在启山城的英雄碑上,与那些保卫家园,抵抗妖精入侵而战死的英雄并列?
这些问题,她很想问问教《作战导论》的老秦,哪怕是问问其他老兵也好,可惜,从战争结束一刻开始,oAG就成了一间特殊的牢房。
陶一然抬眼看去,那个唯一的囚犯被造型古怪的架子架在半空,全身包裹某种金属,像穿着一件笨重的盔甲,“头盔”更加夸张,硕大无比。
实际上,壳子里是个泰伦萨人,纤细绝美,丝毫不亚于出席人类开幕式的弥撒亲王,她之所以清楚这一点,是因为这个人正是他们三个抓的。
那时泰伦萨人的反击极其猛烈,人类舰队形势危急,已经开始撤退,执行抓捕任务的命令由远征军统帅布尔什将军亲自下达,事后更是严禁任何人靠近oAG,也不允许他们三个下船或接触他人,从始至终,他们只见过安装架子和金属外壳的两个机器人。
如此严防死守,甚至都不敢转移,足以证明囚犯身份之特殊。
他们三个也在吃饭的时候讨论过这个泰伦萨人的身份,梨星嘴上说想不通,却用眼神配合不经意的动作,暗示可能是昂撒亲王的子嗣。
这是一个可怕的猜测,以至于他们就此打住,谁也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陶一然盯着硕大的头盔,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不知铁壳子里的泰伦萨人醒过来没有?
如果醒了,他在想什么?
……应该没醒,否则不可能这么多天一动不动,至少应该挣扎一下。
突然,一个奇怪的声音响起,窸窸窣窣,像很远的地方有人用指甲挠铁门。
泰伦萨人醒了?
陶一然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转头想要提醒梨星和铁锤,却发现他们一齐望向舰载舱入口。
“有人登船了,”梨星嘴角抽了抽。
铁锤看起来非常紧张,小声道:“好像有三个人。”
登船?
陶一然反应过来,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主舱门应急电源启动的噪音。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对方明显穿着制式军靴。
不知为何,她也开始紧张起来,当舱门开启的一刻,她甚至做好了迎接枪口的准备,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三人中,有两个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大人物——罗本将军与佐尔格将军,剩下的那个人穿着下城区探员的风衣,圆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疤痕狰狞的下巴。
“你们可以下船了,”罗本将军笑容温和。
“是。”
陶一然分别向两位统帅立正行举手礼,接着和梨星、铁锤一起走出舱门,三人直到下船都没敢回头,也不敢有任何眼神交流,随后便被分别带走。
先是签了一大堆保密协议,之后是全面体检与无聊的心理评估,陶一然渐渐变得麻木,像流水线上接受质检的零件,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以至于最后走进“鹤驼”号母舰的指挥大厅时,她花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在参加远征作战的中央军校学员中表现最为突出,她被布尔什将军亲自推荐,作为新兵代表参加凯旋仪式。仪式的第一项,便是由她临时充当舰长,手动操纵“鹤驼”号母舰,率领整支舰队进入启山港。
指挥大厅里人声鼎沸,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陶一然从没有操纵过这种级别的巨舰,好在教舰机操作的谭教官已从军校赶来,全程在旁指导。
随着一项项指令下达,“鹤驼”号各系统准备就绪,她坐在舰长座椅上,轻轻握住了主推进器控制杆。
粗壮的金属横杆握起来手感温润,她忽然想起四年前有一天下午,她和窦明跑去东疆港闲逛,在潜艇码头,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栏杆和窦明聊天,那根栏杆就是这样的手感。
谭教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轻松的笑意:“陶一然,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一会儿记得仔细感受推进杆的阻尼。”
陶一然点点头,绷直后背,目视前方。
随着靠港命令传来,大厅变得鸦雀无声,她深吸一口气,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启山港,我是鹤驼号舰长陶一然,我军完成作战任务,请求靠港。”
“这里是启山港,”通讯中响起一个略带哽咽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以饱含深情的语气说道,“英雄们,欢迎回家。”
下一刻。
欢呼声淹没大厅,在场的每个人热泪盈眶,为所有流血牺牲,为所有悲痛遗憾,也为人类崛起。
于此同时,数十个光幕中,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不同的地方观看凯旋仪式,此刻振臂高呼,为凯旋的英雄们呐喊。
陶一然一点一点地向前推动控制杆,感觉自己已经和这艘三千万吨的庞然大物融为一体,缓缓投入家园的怀抱,然而,当推进完毕,周围的船员纷纷站起来,加入举杯狂欢的人群中,她却依旧坐着,内心怅然若失。
这时,铁锤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两个东西,又趴在她耳边说道:“梨星搞到的,他说这个时候你可能需要这个。”
陶一然低头看去,那是一个通讯手环和耳机。
“能打回地球,”铁锤捏了捏她的手,“还有下城区。”
下城区么?
陶一然愣了一下,立刻唤醒手环,在Id一栏里输入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字符,然而,手指移到“发起通讯”的位置时却停住了。
她咬着嘴唇,呼吸变得急促,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语,“窦明,我好累,我好想你”,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委屈难过,“窦明,你知道吗,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要死了,可你不在我身边”。
在这个欢庆时刻,在举杯欢笑的人群之中,在灯光的阴影下,陶一然低着头,肩膀抖动,无声抽泣,一旁的铁锤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嘴里嘟囔着“不怕不怕……”
突然,四周响起整齐的掌声,陶一然怔怔抬头,发现所有人都满脸笑容地看过来。
“咳,”铁锤赶忙挡在她身前,手放到后面偷偷扯了下她的胳膊,声音从牙缝挤出来,“拍你呢。”
陶一然这时才注意到有一架摄影无人机悬浮在斜上方,镜头正对着她。
她慌忙抹了把脸,将手环揣进口袋,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就在她手足无措,几乎表情失控时,一个人出现在她身边,轻轻地托了下她的后背。
陶一然下意识转头,看到了梨星的侧脸。
那个与她并肩作战的家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对着镜头一本正经地说话,眼眸闪动着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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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京下城区。
天幕模拟着沉沉的夜晚,歌舞伎町一番街热闹非凡,夜生活刚刚开始,男男女女摩肩接踵,穿行于绚烂光影之中。
音乐、广告和引擎声交织,混杂了致幻剂的蒸汽迷蒙了视野,人群嘈杂混乱,帮派成员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指间烟草燃烧。
这时,一番街前拥堵的主干道上,两艘秩序局巡逻艇拉着刺耳的警笛呼啸而至,车辆、浮艇纷纷让路,街道两侧,无数路人驻足侧目,只见开道的巡逻艇后跟着一辆复刻1975年款林肯continental town car的复古汽车,车头立标赫然是黑桃的徽记。
车内后排座位上,窦明从窗外收回目光,扯了扯衬衣领口,让自己的脖子宽松一点,今天是他的大日子,不得不穿得正式些,但利维送来的这身西装感觉有点紧。
嗡。
手环震动了一下。
窦明猛地低头,触摸手环,弹出的全息光幕显示出一条信息:“宝贝,我在‘龙宫’7415号房间等你”,信息还附着一段影像,画面中未着一缕的女孩儿摆出撩人的姿势。
他一脸失望地删除这条信息,拉黑了对方的Id。
最近像这样的女孩儿越来越多,不知从哪儿搞到他的Id,不断发乱七八糟的信息,根本拉黑不完。
他看了眼窗外,又打开通讯录,怔怔望着置顶的名字,莫名觉得下一秒那个名字就会亮起,有个女孩儿用笑盈盈的声音说“嘿哎,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然而,十多分钟过去,手环并没有响。
窦明关掉全息光幕,垂下眼眸,轻轻吸了吸鼻子,百无聊赖地看向身边。
和他一起坐在后排的是凡秩,那个上城区来的导演,这会儿正用一块毛巾擦手上的血迹。
他发现凡秩擦的时候极其用力,可惜血迹早就干了,毛巾根本擦不掉,只是把皮肤搓得通红。
上车前,凡秩刚刚跟了趟任务,端了一个暴乱团伙的据点,期间亲手处决了几个人,据说里面还有女人和孩子。
看着凡秩如强迫症般擦手,窦明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上城区人既然不喜欢杀人,为什么还要留在帮派。
他想了想说道:“擦不掉的。”
“是啊,”凡秩停下了动作,嗓子干哑道,“一旦双手沾满鲜血,永远……”
“用肥皂才能洗掉。”
“……”凡秩愣了一下,苦涩地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
车子驶上高架桥,途径一座大厦,外立面的巨大屏幕上恰好在播放“远征军凯旋仪式”。
窦明降下车窗,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作为新兵代表以及临时舰长接受采访,身上穿着崭新的制服,看起来漂亮又干练,每当有人提问,女孩便挑起眉头仔细聆听,眼神真诚,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两个人有点宿命感啊,”凡秩的声音传来。
窦明这时才注意到,女孩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同样身着军装,在她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什么是宿命感?”
“一部电影,当男女主角出现的时候,你能清楚地预感到他们的人生会相互羁绊,直到故事以相爱或死亡结束,宿命。”
窦明从大屏幕上收回目光,冲凡秩笑了一下。
半个小时后,车子在“中京资源公司”旗下新开业的夜店门口停下,这家夜店规模惊人,毗邻秩序局,与新秩序联席会议大楼隔湖相望,同时也是“黑桃”的总部。
外面有人打开了车门,还有人探着胳膊,小心翼翼地挡着门框,窦明不紧不慢地下车,在车门关上前,把手环扔回了车里,接着在几十名黑桃枪手的簇拥下走进纸醉金迷的世界。
黑暗中射灯炫目,空气充斥着混杂有致幻剂的蒸汽,电子乐震耳欲聋。
伴随着嗓音极具侵略性的匪帮说唱,无数人影跟着节奏摆动。
“……bad bitches shaking ass and they always show me love (那些小妞对我搔首弄姿,她们想引起我的注意)
……
A 100 shooters in this bitch,Niggas strapped and suited up(100多名枪手全副武装,静待发号施令)
……
we got bottles,bags and bitches in our (在我们的领地,金钱美女d品应有尽有)
Imma keep it palyer everyday(我们整天寻欢作乐)
we gon leave em wet around this bitch,my boys spray(与我的兄弟们享受女人带来的放纵)
……
Now back to this real shit,All my boys peal shit(我们干的是最危险的行当,兄弟们都是顶尖的杀手)
big ass fucking choppas,bring these glocks to your mamma
Like a kill switch(最好不要和我们找事,否则枪口对准的就是你家人的小命)
hunting down this opps from 12 to 12(我们整晚出入巷道猎杀残敌)
……”
窦明从舞池边经过,保护他的黑桃枪手们粗暴地推开一切挡路的人和东西,注意到他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有人高喊“King”,向在整个地下世界恶名昭着,光提起名字便令人胆寒的“冥王”致敬,很快,越来越多声音加入呐喊。
“King! King! King……”
在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窦明走进角落里的包间,门关上的一刻,世界安静下来。
接着,他独自穿过一扇隐蔽的门,沿着昏暗的密道,走进另一个房间。
房间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
几十个人影或坐或站,缄默不言,他们是黑桃中京分部的大小头目,同时在场的还有自K离开地球,代管黑桃全球事务的劳伦斯。
“各位,”劳伦斯低沉的嗓音幽幽响起,“从今天起,在座的各位跟他混了。”
窦明从劳伦斯手中接过一张纯金制作的黑桃A,环顾四周,平静道:“我叫窦明,当初加入黑桃的时候,利维哥告诉我一句话,现在我把这句话告诉你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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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玉京,天宫皇城。
帝宫深处的大殿内,地面中央放置着一尊小小的金色雕像,勉强能看出是碳基文明常见的“人形”,两腿盘坐,双手搁在两边膝盖上,萎靡垂首,姿势仿佛凝固在了临终时的那一刻。
雕像头部布满岁月侵蚀的痕迹,面容更是模糊,后脑勺似乎歪歪扎着一个发髻。
“这就是元始法主的遗骸?”
哈伦波特仍旧保持着“人形”,大腹便便,戴着一顶小巧圆帽,穿着一件灰白色罩衫,手臂还缠着龙索,硕大的黑色索扣几乎垂到了地上。
马科西克城主此刻看起来像个出席私人聚会的神圣骑士,而不是刚刚被神明择选为半神的魔法师。
“小心你的措辞,哈伦波特,”大殿深处悬着一道珠帘,两个巨大的人影高坐其后,其中一人以略显生疏的泰坦语说道,“‘蝶嵊瓦喾鼑’是为‘道’。”
哈伦波特不以为意,反而又走近一些,俯身打量雕像,语气随意道:“我始终没有搞清楚,‘蝶圣瓦库顶’究竟是什么语言的发音?”
大殿深处没有回应。
“元始法主是一个伟大的生命,”哈伦波特笑了笑,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点了点雕像的头顶,“可惜在那个荒芜时代,众神刚从永恒的激流中挣脱出来,灵理世界的生灵愚蠢又盲目,他……真是寂寞啊。”
“够了,”珠帘后另一个人影开口,声音像是从关着门的浴室里传出,空旷沉闷,模糊不清。
“嗤~”哈伦波特轻蔑地笑了一声,“元始法主太伟大了,以至于所有术师只能依靠他的残骸和遗物来领悟三支柱,哦,你们把那叫做‘抚顶’,抚顶,嗬嗬,多么卑微的字眼儿,所以你们注定只是奴仆,包括昊天,一旦失去了主人的庇护,便软弱不堪。”
“哈伦波特,你的主人又在哪里?”沉闷的声音问道。
“混元皇帝啊,你还不明白么,从来没有什么主人,哈哈哈……”哈伦波特捧腹大笑,接着,指尖在元始法主遗骸上再次一敲。
下一刻,那座金色雕像崩塌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雾气凝聚的圆锥体。
“我就是虚空大君。”
话音未落,大殿深处,珠帘后的两个巨大人影开始膨胀扭曲,再无声息。
哈伦波特闭上眼睛,摊开双手,喃喃道:“别急,好戏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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