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燃烧的烈火,被付之一炬的攻城器械,哭爹喊娘漫山遍野的败卒,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柱在蔚蓝如洗的空中显得格外刺眼。
欲谷设发狠的丢下马鞭,随手弯弓搭箭,羽箭远远的射向正再入城的唐军,他不顾堂兄的劝阻,一力亲自领一路骑兵杀来,就是因为他看见了苏定方。
一路作为俘虏南下,欲谷设装作不动汉语,很是窥探到些什么,至少他知道李善有多重视苏定方。
如果能斩杀此人,至少能讨回点利息。
但他没想到苏定方如此了得,轻易破阵后在战场上横向绕出一个弧度,赶在突厥军抵达战场之前回城、
刘黑闼的万余步卒几乎没起到任何阻拦,甚至被杀的丢盔卸甲,大量攻城器械被付之一炬。
羽箭在距离唐军还有百步的地方就颓然坠落,欲谷设丢开弓箭,面色铁青的听着城墙上唐军用以刀击盾的金戈声为得胜归来的骑兵扬威。
城门再一次关闭,城头上的唐军、乡勇发出阵阵欢呼声,李善终于松了口气,蹲下继续给一位胳膊被砍了两刀的伤兵裹伤。
手中匕首挑开伤口,顺手将伤处拉长,用清水清创,再包扎起来,靠在城头的伤兵疼的闷哼一声,没办法,现在药粉不多,需要省着用。
挺乖巧的,李善有点意外,前面十几个伤兵一边被包扎一边还在关心城外战局,或高声欢呼。
仔细瞄了眼,李善随口道:“是条汉子,不枉田总管重义相托。”
正在巡视城头的田留安刚好在身后,笑着说:“山东之地,多慷慨悲歌,重义轻生之士,否则田某何以生死托付?”
这位伤兵就是刘黑闼旧友苑竹林,在前日被田留安一力简拔为亲卫首领,连续两夜都以此人随侍内室,说一句以生死托付,的确不过分。
也不知道田留安有没有暗中安排人手,但苑竹林两夜守卫,今日城头血战,护卫田留安以至于受伤,也称得上重义轻生。
田留安转头看向城门处,入城的骑兵人人神情激昂,唯独苏定方不言不语,不悲不喜,一派大将风范。
田留安又看了眼还在忙碌的李善,心想这位李郎君到底和秦王是何关系。
反正肯定不是秦王府中人,如此人物,自己以前从未听闻,而且自己今年四月才出任魏洲总管,时常和往日同僚有信件来往,从未听人提起过,而且房公的信里也有类似的暗示。
但不管李善其人,这苏定方的确了得,虽然年轻,但放在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中,论领军才能,论斩将夺旗,足以与任何人相提并论了。
田留安打定主意,此战之后,必要去信,如此人杰,必为殿下笼络。
如果正在给伤兵裹伤的李善知道田留安的想法,必然是欢喜雀跃……自己一力将李德武推入东宫,就是试图让河东裴氏的政治立场表露出来,使自己能和秦王一脉的关系更近。
苏定方的确有才,历史上在贞观初年就得朝廷重视,以先锋率两百骑兵踏破突厥王帐,李靖不会随随便便挑个手下担任前锋的。
但在此时名气还不够大……李善还在想着用什么方法让李世民眼红苏定方,然后自己能顺势捞点什么好处呢。
但李善、田留安两个人都完全没考虑过苏定方的想法。
所以,当苏定方登上城头,田留安换着花样从各种角度赞誉,而前者从头到尾只重复了三个字,“不敢当”。
李善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只笑着问了几句可有受伤之类的话。
凌敬远远眺望,此时城外大火已然熄灭,依稀可见刘黑闼所部正在缓缓向北,“今日攻城头破血流,又遭定方突袭,攻城器械付之一炬,刘黑闼所部必然士气大落,若不整顿,军心难稳。”
田留安也赞同这个观点,“至少三日之内,刘黑闼应该不会再举重兵攻城了。
几人在城头血污处纵谈战局,唯有李善还在料理伤员,渐渐远去,只有苏定方跟在身边打下手。
一直忙到黄昏落下,一片黑暗,李善才捶着腰直起身,虽然基本都是轻伤,但也需要包扎处置……腰实在有点受不了,在医院虽然也累,但主要是两条腿。
回到住处,李善看看桌上的饭菜,只随口扒了几口饭,有点怀念前世的加班……虽然累,但完事后能吃顿好的。
有时候是一顿任你吃到饱的火锅,有时候是色香味美的大餐,有时候是满嘴流油的烤串……
李善努力嚼着口中发干的粟饭,抬头看见对面的苏定方和旁边的马周都大口大口吃的挺香……只能在脑海中拼命回想有一次大抢救之后的烤全羊,那味儿……
有的菜实在是没办法,但火锅似乎可以……虽然没了辣椒的火锅就等于没了灵魂。
李善在心里发狠,等回了长安,一定要去药房多买点调味品,弄个火锅底料出来。
“六昊,吃好了?”李善实在没精力抱着,只能任由这小胖墩儿抱着自己的大腿。
“想吃肉……那实在没办法,我这也没肉。”
“呃,要么让你姐姐揍你一顿?”
“嗯嗯,我说的……被揍一顿就能吃肉!”
李善一边随口敷衍,一边在心里琢磨,这次带出来的手术器械都是让朱玮找铁匠打制的,不算太好用,而且容易钝,回头找李道玄帮忙,让工部大匠打一套……不,得多打几套。
对门的周氏过来收拾桌子……因为李善身边的亲卫都撒出去各司其职了,烧饭做菜以及洗衣之类的杂事都是周氏来料理的。
苏定方起身行礼,马周犹豫了下也起身避开,只有还在想事儿的李善盘腿坐在那儿,周氏伸手去拿他手边的碗筷,纤纤玉手都在发颤,小脸红的……
马周眼神诡异的盯着李善,不确定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这毛头小子别看年纪不大,却是个花丛老手!
天地良心啊,李善前身因为那张脸,从小到大就没谈过……当然了,他自称是因为家境贫寒,需要专心学业。
倒是后来跟着导师、同事出去洗过几回脚……这也叫花丛老手,顶多只是理论家。
但马周已经认定了这一点,不说其他的,身处乡野,都要从教坊司弄个千娇百媚的美婢来侍候,平日里闲聊颇多“深意,俨然是个老手。
苏定方似乎没发现什么,略为解释了几句后去了对门,晨则省,昏则定,这是规矩。
马周咳嗽两声,身子前倾,“虽容貌秀美,双十妙龄,但却是苏定方的义母!”
李善茫然的抬头,愣了几秒钟才听懂,不禁拍案而起,“一介文人,脑子里全都装了些什么?!”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骂了几句,回想了下周氏那张精致小脸,弯弯的桃花眼,以及曼妙的身姿,李善瞄了眼对门,压低声音道:“苏定方有名将之姿,某视之为兄……”
“嗯,倒是记得你几个月前提过一事。”马周不屑道:“岭南故人,欲为妻,后为母。”
李善一时哑然,这是他说的笑话……看中了,谈上了,准备娶过门做老婆,最后成了自己的后妈。
但这次真的不行,我是真的拿苏定方当兄弟看……难道以后让我拿苏定方当儿子看?
就算我看把苏定方当儿子,但苏定方肯拿我当义父?
马周嘿嘿冷笑,“一路南下,每次歇息,你连双腿磨损都不顾,先要去马车查探苏母伤势……实则另有他意!”
“一旦闲暇,总要左顾右盼,似在寻人……你以为旁人都是盲者?”
李善的脸都僵住了,声音都在颤抖,“你,你……他……他们……”
马周忍笑低声说:“周氏,深州人氏,家中颇有资,但也只是小门小户,去岁六月刘黑闼破深州,周氏被高雅贤掳走……”
李善精神一振,两眼放光,也就是说周氏其实是被高雅贤抢走的,这个义母的名义有点虚无啊。
李世民能为了安抚大族,不顾世人讥讽纳弟妹杨氏,我也不能让李二专美啊,为了安抚苏定方这样的名将……这点小小牺牲,我也能承受!
看李善那副精神抖擞的模样,马周忍笑忍得挺辛苦的,刚才还在担心偷窥被人发现,这会儿估摸已经在盘算怎么上手了。
发现对面马周脸上的诡异神色,李善正襟危坐咳嗽几声,“去取灯笼来,陪某去巷子走走。”
负责病房那边的都是生手,虽然李善紧急培训过,但还是有点不放心。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嚎啕大哭声,小胖墩儿一边哭一边用力拖着凌敬往这边来,周围邻居全都冒出来了,就连苏母都出门了。
凌敬无奈的瞪着李善,“你与某孙儿说些什么浑话?!”
李善怔了下,六昊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姐姐打……肉……吃肉……”
一旁的中年人是凌敬的次子凌莘,小声解释了几句……李善都无语了,这小胖墩儿了不起啊,执行力这么强?!
李善只不过随口说了句,让你姐姐揍一顿就能吃肉……那意思是伤病号能吃小灶。
结果呢,已经吃完饭的六昊跑回家一把将姐姐六女推倒,后者干脆利索的将弟弟揍了顿……然后六昊就抱着凌敬的大腿非要吃肉。
李善瞄见角落处有人影闪动……好吧,那小女孩不会误会了吧?
看场面尴尬,苏母招手笑道:“六昊,来来,婶婶这儿有肉……还不去抱来。”
周氏红着脸蹲下身子,蹲在李善的两腿之间……没办法,六昊两只手死死拽着李善的衣衫裤子呢。
李善赶紧向苏母拱手道谢,后者还是伤员,是有肉食配额的,这一块儿就苏母一人配肉食,连李善都没这资格……虽然这标准是李善自己定的。
周氏劝了半天都没作用,最后只能回屋取来一个碗,将不多的肉片一点点的喂给六昊,小胖墩子一直吃完了才松开手。
呃,周氏的腿都蹲麻了,被围观的李善都脸红了……倒不是被众人围观,而是发现马周这个不要脸的本来站在侧面,居然眼神诡异的慢慢绕到了李善背后。
也不知道周氏的技术和小蛮比起来……李善甩了甩头,不能想,不能想,那画面一出来,都有反应了!
闹了好一通儿后,李善才脱身去了巷子,马周、凌敬、苏定方都跟着一起去看了看。
侧面的炊房还在忙着,隐隐闻到肉香,惹得马周咽了口唾沫,李善骂了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马周也挺委屈的,要不是你那日拼命将一锅肉塞进我嘴,我至于看到肉就胸口发闷吗?
穿屋绕巷,一间间病房巡视过去,李善理所应当的收到无数感谢……在苏定方、凌敬、马周看来,这是视兵如子的典范,在后两人看来,李善有刻意招揽人心的嫌疑。
不过李善本人倒是没什么感觉,前世每天早上都要巡房,只不过那时候自己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而现在自己是走在最前面。
苏定方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面,黄橙橙的光芒驱散黑暗,李善笑了笑,招呼了声,接过了灯笼。
南丁格尔手提油灯,被称为“提灯女神”,李善心想自己提着灯笼,回头让馆陶县记在地方志上,说不定自己在后世论坛上也能混个男神的名号呢。
迈过门槛,光线的映射下,将自己影子拉长映在了对面的墙壁上,李善突然愣了下。
犹记得在大学时期看南丁格尔的宣传视频,伤病员说每当油灯由远而近,我们都挣扎着亲吻她那浮动在墙壁上的修长身影,然后再满足地躺回枕头上……李善登时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间了。”一旁的朱八笑道:“郎君放心,我们哪里敢不尊郎君吩咐。”
李善正要开口,却听见里面有响动,立即拉开门一个箭步窜了进去。
房间内四张门板,最里面的那个伤兵身子颤抖,口中呜呜作响。
拿过灯笼细看,李善脸色难看的很,伤兵口鼻歪斜,嘴角泛起白沫,手脚在不停抽搐。
“是羊角风?”
李善没吭声,只默默站在那,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
如此寒冬,也阻拦不住病毒的蔓延入侵,自己已经尽量用各种方式去降低可能的发作率,运气也不错,前面巡视的将近百名伤兵都运气不错,但这运气显然没有降临在这个伤兵身上。
“救不了?”
李善垂下头,眼神中带着无助,破伤风在这个时代是绝症。
凌敬喝道:“战场乃立尸之所,你尽心尽力,百般筹谋,只能说人力不可胜天,何以如此自哀?”
李善没有回答,只静静的站在那儿,一直到伤兵没了气息被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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