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帝庙历经风雨,墙壁帷布上都是烟熏火燎的黑斑,从天井看向屋脊,上面立有陶塑双鳌宝珠装饰,碌灰筒瓦,素瓦剪边,封檐板雕刻有花鸟纹饰,虽已陈旧仍纹路清晰。
看着青砖之中扦插的那根金针暗器,刚才在范帮主武功淫威下都未屈服的广州丐帮长老,此时却集体缄口不言,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还是想要推举出一个话事人,再来对外答复这件难事。
但江闻已经无师自通地从神案上拈出三支香,在摇曳幽微的烛台上点燃后,对着持刀观春秋的关帝神像拜了三拜,插入香炉之中。
微风翕呼之间,三根香上隐隐的火光明灭不定,映照出了江闻缓缓时转头脸上的笑容。众人都惊疑不定地屏息凝视,不知道眼前这人会将矛头对准哪边。
眼前的势力明显已经划分开了,一边是过江的范帮主,武功高强但人数不多,毕竟丐帮帮主门徒再多,也不能带着几百上千个叫花子招摇过境、沿途讨饭吧。
而广州本地的关帝会,才是江闻此行想要找到的地头蛇,眼线遍布城池每个角落,能够提供他急需的信息。
如此一来,该怎么站队就不言而喻了——江闻也顺便言传身教给三个徒弟,让他们看看合格的江湖人士是如何搅动风云的……
他的视线慢慢扫过两侧墙壁上的“冬雪老松图”、“书中金玉图”、“和气生财图”、“福自天来图”、“山水相逢图”,最后落在了范帮主身上。
“范帮主,我看各位刚才大动干戈伤了和气,不如由您这一帮之主带个头,把话说开如何?”
一脸胡茬的范帮主意味深长地看着江闻,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拉偏架的意味,却只是叹了一声后松开了擒拿,与江闻一样拈出三支香,礼敬非常地在关老爷面前完成了仪式。
锐不可守、威不可久, 范帮主如今已经隐隐压不住局势, 再加上江闻这根分量不轻的稻草, 他也只能暂避锋芒了。
范帮主焚香完毕,才跟众人说了这件事的根由。
江闻这才知道他是丙寅日入的城,也就是五天之前才到广州, 专程来关帝庙却没找到关帝会的龙头吴帮主,反而碰上了几位丐帮分舵的长老在这里大打出手, 想要调解纷争却意外激化了矛盾, 被缠在这几天了都不得动弹。
“各位长老, 我的的确确是接到了你们吴帮主的口信,才昼夜兼程地来到广州, 商议两处丐帮合并一事。此事关圣帝君明鉴,我范兴汉绝无虚言!”
范帮主的语气正义凛然,掷地有声, 虎目横扫众人, 显得非常之有底气。
但话音刚落, 随即就有位瞎了一只眼的乞丐长老站出来, 语带不善地说道。
“那我斗胆请教,吴帮主失踪不过半月, 你们兴汉帮的人就跳了出来搅风搅雨,不就是看我们群龙无首、想来分一杯羹吗?”
另外也有人躲在人群里出声道。
“吴帮主如今联系不上,我们五个分舵想自己选出龙头, 你又不让我们选,又拿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糊弄我们, 到底是何居心!”
“再者说了,吴帮主恩泽广布, 我们广州叫花子无人不服,让你来当关帝会的龙头, 你有这个实力吗?脸都不要了!”
当地的丐帮长老衣裳破烂却并不肮脏,平时的伙食想来也是不错,质问之声激昂有力,瞬间以人数优势弥补了质的不足。
“混账,自古丐帮就有范、高、李门,皆以我范家门为首!你说说有何做不得!”
范帮主闻言大怒,一拍桌子火气又上来了,这次明显用上了丹田气海之音,如铜钟乍响震耳欲聋。
“到底是谁在恶意中伤!你们敢不敢来关老爷面前也发个毒誓,这里面没有你们的添油加醋、小肚鸡肠!”
这次范帮主拿出来说事的身份,似乎让反对者为之一窒。
史料显示,以乞讨这种行为作为生活手段的职业乞丐,最早出现在春秋时代。《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就记载晋国公子重耳“乞食于野,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
天下丐帮门派千千万万,但论起历史源流,就不得不提单独冠以姓氏的丐帮三大门派——范家门、高家门、李家门。
范兴汉姓范,但是范家门却不一定都姓范,就好像高家门是因为附会于传说中的乞丐状元高文举,而李家门奉宋真宗的宸妃李娘娘为祖师。
他所说的范家门,是传说源自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曾在陈国断炊时靠行乞才度过难关的事情,孔夫子得了范丹老祖的救济活下下来,儒家子弟非常感激范丹老祖的慷慨施救。
而后来范丹家产败落,只能上街要饭,后来有乞丐要饭, 就自称是范家门的弟子,替老祖宗范丹要账来了。
这些故事后面说相声快板的经常提, 但其实范丹是东汉时代的人, 和孔子根本不挨边,只是后来民间口口相传、众口铄金, 范丹竟然真成了孔圣人的债主。
但不管怎么说, 这段历史从南到北的叫花子都认,也就格外尊崇范氏,逐渐形成了这样一帮有共同信仰、要钱要饭有所准则的群体,绵延到这一代,恰好是以范兴汉为门主。
“哼,范家门又如何?那你又如何证明自己不是来趁火打劫?你敢不敢发个毒誓,除非找回吴帮主,否则不再危言耸听两派合并!”
那名瞎了一只眼的乞丐长老站了出来,立刻拈香点燃递出,拿出了看似对等的条件摆在范兴汉的面前,还用挑衅的目光看向范帮主。
看得出来,广州本地丐帮的人之所以油盐不进、态度恶劣,是因为双方实力不均导致的不安全感。他们如今面对着团结却统一领导的兴汉帮,此时濒临四分五裂的广州关帝会已然无力抵挡,这才会如此偏激排外。
范兴汉似乎被对方连日行径激怒,当即没过多想就也发下了誓言,同意在找回吴帮主后再提此事,到那时候广州关帝会再给他一个交代,言语之间显然是信心满满。
“师父,我怎么觉得范帮主上当了呀?”
一旁看戏的凝蝶小心翼翼地捅了捅自家师父,压低声音说道。
江闻乐呵呵地给徒弟解释道:“那当然是上当了。如今吴帮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范兴汉想证明清白哪有这么容易,广州丐帮不过是想用权宜之计拖延时间罢了。”
洪文定也恍然大悟地看向师父:“我懂了。他们拿范帮主的江湖名声做威胁,逼他不得不同意这个条件,等到范帮主再回来的时候面对已经选出帮主龙头、拧成一股绳的关帝会,便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江闻也看出来了,范帮主这几天呆在这里也种被困的无奈。
从这人带着并派的口号走进大厅那一刻起,就掺和进了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中,可只要他一走,就代表人少的兴汉帮退出争夺,只会留下趁火打劫的口实,落入了人财两空的局面。
江闻点了点头:“嗯,成语用的不错,比门口那个满嘴黑话的强多了。”
眼看双方又进入了针尖对麦芒的气氛,看了半天戏的江闻连忙出来调停。
“两边诸位,既然范帮主已经把话说开,你们也得坐下来慢慢谈吧,再吧把吴帮主失踪前的消息拿出来参详参详。如今早一日找回龙头,关帝会少一日内乱、兴汉帮也免了一日嫌疑不是?”
话都说到这里,双方其实也经过了一轮颇有分量的谈判,彼此都摸清了对方的底线,因此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范兴汉的目的很简单,自然是想要收编这些群龙无首的广州乞丐,让兴汉帮的势力往南边扩展一截。而广州关帝会所需要的是时间,选出一个有威信的话事人领头,这样才能占据本土优势,防止被外地乞丐分崩瓦解。
“吴帮主在半个月前,曾来庙中见过我,同时吩咐管束好手下的乞丐,别在骆老英雄的‘金盆洗手大会’上惹事,我都照命令去做了。”
“我曾派出手下的乞儿打探,吴帮主府上有十余日日不见车马停留,泔水也不同往日,想必早就不在府上,另居他出了。”
“对了,我倒是想起来,吴帮主最爱吃都城隍庙门口的香肉。那铺子的店家闲聊时曾与我说过,吴帮主在癸丑日夜里曾经找他沽酒买肉,饱餐一顿之后才往西北边去了。”
“西北边?你没听错吧,帮主那天曾和我打听过南海庙那边的消息,怎么也该是往南边,我还以为是跑去那里出海了?可我手下乞儿没收到一点消息呀……”
几名当地丐首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很快就摸清了关帝会吴帮主失踪前的行动轨迹。这些三教九流排于最末的乞丐虽然不起眼,但打听起消息来简直是无孔不入,令人闻风丧胆。
其他密探再专业,恐怕也没有凭借吴帮主府上泔水少了苦笋及蜂蛹两道剩菜,就判断出他本人不在府上具体时间的本事吧?
江闻暗暗感叹,此行果然是找对人了,有这些专业人士帮忙的话,找到南少林藏身地易如反掌,就连查清和尚们掉了几根头发都不在话下。
“各位丐首,这么说来贵帮主有可能是在南海庙失踪的,莫非出海遭遇不幸?不知可否告知贵帮主的名姓,我们武夷派也好帮助打探一番。”
做戏要做全套,江闻立马表现得急公好义,要为他们找回帮主作出点贡献。
“帮主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乞丐缓缓说道:“多谢江掌门好意,帮主名唤吴六奇,现为挂印总兵官左都督,驻镇饶平。”
此言一出,江闻立刻露出了笑容,用标准的方式掩盖住内心的惊奇,又和范兴汉对视一眼,果然发现他表情流露出的无奈。
“原来竟是吴将军!大名久闻,却没想到与诸位有此渊源各位照这样算来,岂非都是参将、游击了?真是羡煞旁人!”
江闻皮笑肉不笑地吹捧了起来,倒是让眼前的乞丐长老们笑得很是开心,看向江闻的眼神也和善了不少。
“江掌门不可胡说,不可胡说啊!”
一群人瞬间开怀大笑了起来,仿佛之前闹内讧的不是他们几个。
吴六奇,在金庸的中是天地会在清廷中的卧底,书中的他初为丐帮弟子,后来犯了错误被逐出,转投清朝后立下大功才幡然悔悟,最后重新弃暗投明加入天地会,凭借武功和人品被陈近南任命为洪顺堂红旗香主。
可问题是这里非金庸江湖,而是似是而非的明清江湖!
真实历史上的吴六奇因为嗜酒好赌曾经乞食度日不假,他先投南明成为总兵,但在清顺治七年(1650)正月,明叛将尚可喜率清军征剿粤东,吴六奇率先迎降,并为响导,招徕旁邑。
而在顺治十二年(1655),吴六奇更向朝廷提出了强化海防的建议。次年清廷便宣布“海禁“政策。吴六奇趁机大治海舰,招募水师,会剿厦门,并招降南澳守将,以此打击、封锁郑成功在东南沿海的抗清斗争。
他以降将身份在潮汕地区厉行海禁,并且大肆屠戮潮汕海民,死难者数万不止,这样才得到顺治赏识,受封挂印总兵官左都督。
要知道,厉行海禁本就是削弱东南郑家的重要手段,闽粤之间的潮汕又是郑成功重要的兵源地和战略要地,试问一个如此热衷于反郑立功的清廷红人,怎么可能会倒向效忠郑氏的天地会,陈近南又怎么敢收这样一位生死仇敌呢?
金庸书中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离奇的剧情,还是因为吴六奇和他出身的海宁查家的渊源。
吴六奇乞食度日的时候,据说是查家先祖查继佐见到吴六奇谈吐不俗,便以贵客相待,两人彻夜长谈,停留数日后赠以厚资,送他回故乡广东,这才有了日后的飞黄腾达。
康熙二年(1663),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庄廷拢招聘名士暗修明史,后因“明史案“事发,株连了查伊璜,吴六奇竭力营救,使查伊璜得以脱身,传为美谈。
这事迹在鹿鼎记中也有记载,然而这段因家族记忆而产生的故事,已经与真实历史相去甚远了。
这样一个清廷红人居然是广州丐帮关帝会的龙头,必定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讯号。这样的朝廷要员,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失踪呢?
“江掌门,我们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独眼乞丐挑衅般地看了范兴汉一眼,从怀里拿出一份很是精致的请帖,小心翼翼地放在江闻面前。
“吴帮主失踪之事,兴汉帮的朋友想来自然有办法。但我们一直隐隐觉得,吴帮主这样的朝廷要员绝不可能无故失踪,或许只是我们身份低微,无法联系罢了……”
江闻接过了一看,发现这就是传说中广州城两大热闹事之一的“金盆洗手大会”请柬,龙飞凤舞十分精美,写的竟然是关帝会的名字。
“长老这是何意?”
江闻小声问道。
“这是骆老英雄看在吴帮主面子,给关帝会送来的请帖,却是抬爱把我们视作武林同道了。”
独眼长老停顿了一会儿,才感慨道,“可我们都是花子出身,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给英雄们招惹晦气,眼下不如让您代去一趟,或许能在会上见到吴帮主,又或者问问会上英雄,也好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话音落下,另外几位长老也是大点起头,一点反对的声音都没有,与之前连连呛声的状态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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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江闻知道,先前齐声反对范兴汉和如今支持他,都不过是权谋之术,只为了告诉范兴汉一件事——关帝会的东西就算是拿去喂狗,也不会让你碰一根手指头。
江闻微微一笑,趁机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要各位能告诉我南少林的消息,赴一场金盆洗手大会又有何难?”
“南少林?他们在上月突然销声匿迹,平南王府搜查许久也没有一丝下落,如今我们也未听说线索。江掌门想知道这件事,确实只能由关帝会出马了……”
年老乞丐和独眼乞丐,显然都是势力较为雄厚的一方,不管何事都会防止对方坐大,连忙出声道,“这件事我就应下了,一有消息会立即阁下!”
“多谢!”
江闻手持请帖抱拳拱手,用眼神示意凝蝶赶紧把地上的金针拔走,随后就毫不犹豫地离开。
关帝庙的大门敞开,见到江闻毫发无损地从其中走出,而自家长老们也鱼贯而出,与他目送离开全无硝烟之色,门口的乞丐们皆是惊异连连,暗暗庆幸刚才没有像那个愣头青一样动手。
“江掌门且慢!”
一声沉吼出声,关帝会的几名长老都止不住面露坏笑,在火烛底下显得阴晴不定、诡异非常。
范兴汉上前两步面色不善地看着江闻,似乎很是恼怒江闻方才出的风头——自从方才壮乞丐也趁机走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范兴汉的脸色就更加难堪了。
“江掌门,我这不肖弟子所说,可是真的?”
范帮主的手下围了上来,却被他挥手驱散,独自一人面对着江闻,目光炯炯。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范兴汉也是语调古怪地哈哈一笑:“若是假的自有门规惩处,若是真的,我这个范家门长,说不得就得讨回一个公道了!”
江闻却好像是也热血上头,丝毫不让地对着范兴汉说道,“好!既然范帮主有指教,江某敢不奉陪?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请!”
“请!”
两人的语气已然夹枪带棒,两边的乞丐都很识相地让开一旁,生怕被波及卷入,两人渐行渐远,来到了栖留所旁视线不及的边上。
除了随地搭建的窝棚,城市乞丐往往有自己的栖留所,一般是当地财主个人出钱或多人合力出钱盖起来的,俗名“讨饭屋”。
关帝庙旁栖留所的规模都不小,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八间房间的大小,像这样的栖留所就成了大小丐头们的公廨了。正房中住着丐头及其妻儿老小一家,中间的一间厅堂是丐头办公的地方,审案、行刑,就在这里执行。
关帝会的就大小乞丐按照男女分住两廊厢房的通铺上,能勉强算出这里的丐头所统辖的乞丐大约有二百多名,不过此时住在栖留所里的,就只有三四十人。
两人来到栖留所旁一棵芭蕉树下,两人的脸色瞬间不约而同地变了。
“范某多有冒犯,方才多谢江掌门解救!”
范兴汉脸上的亢怒瞬间消解,转而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这帮泼材竟然要把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安在我身上,当真是可恶无比!”
江闻也连忙谦虚地说道:“举手之劳罢了!范帮主,也幸好你有急智配合,不然江某也只能是画蛇添足。”
所以说有些时候,抢先批评可能是保护,江闻方才化解矛盾的办法十分有趣,明面上为关帝会乞丐长老站队,为他们争取统一内部的时间,暗地里却给范兴汉找了个台阶下,把杀害帮主的罪名弱化成了趁火打劫。
江湖矛盾往往都靠说和解决,就是因为面子不能输,里子又不肯让。这场戏里其实所有人都在打配合,而且所有人都以为占了便宜,才能有个体面的解决。
只能说这些混到一帮高层的人里,少有有什么脑子不清醒的人物。
对范兴汉来讲,上个套已经不算什么了,毕竟杀害朝廷命官这个罪名着实有些吓人了,一旦传出去范兴汉恐怕要惹上一身臊。
范兴汉哈哈一笑,显得很是坦荡,“这帮杀材以为自己见了海翅子,就是鹰爪孙,今后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此时开口又是北方江湖黑话,海翅子指大官儿,鹰爪孙指官差,这是嘲笑广州乞丐真以为自己都是参将游击,俨然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说到底,帮主之位只是虚的,朝廷武将不可能真的来管束一群乞丐,因此这个帮主谁来做都行,可谁来坐又都不一样。
趁这个机会,范兴汉也把广州这个武将当乞丐头的缘由说了出来。
事实上在任何一个社会,都会因为天灾人祸的原因出现乞讨现象,乞丐也是个历史悠久的职业,他们不像普通的失地农民那样充满愤怒、也不像失业邮差一样豪气冲天,乞丐作为社会边缘人物,其实也早就变成了畸形社会的一部分。
前宋时期丐帮帮主被称为“团头”,最多还只是富家翁。早在宋元话本《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有详细的记载,南宋初年,杭州城内有一位著名的丐帮帮主,被世人称之为“金团头”,金团头由于经常收乞丐交上来的例钱,所以家底很殷实,有时候甚至还放票。
而到了元明时期的丐头,已经开始负责地方上死人的入殓,《水浒传》中武大郎被潘金莲毒死以后,就是丐头何九叔带着乞丐去入殓的,俨然已经具有社会不可替代的作用。
像这样的丐帮,实际上是以行乞为主,主要是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其中也有少数人以行乞为幌子,干坑蒙拐骗的勾当,从事些类似于黑社会的行为,但从总体上来说,这些人对官府没有多少仇恨,属于可收编利用的灰色地带。
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官办丐帮和江湖丐帮的分化。
范兴汉所代表的范家门,是标准的江湖丐帮,门人懂点武术有些自保能力,靠着层层叠叠的组织架构养活自己。
其中一部分人白天出去乞讨,晚上回来,必须交纳“份例”——三五文钱或几两米;一部分人在“家”里养鸡鸭、喂猪羊,由丐头每月发放份例钱;还有一部分人是乞丐王国里的“公差”—帮中有人犯了帮规,他们负责掌刑(相当于执法长老);如果街上有了病死或冻死又无人认领的尸体,他们就负责背到坟地去埋掉然后从地保那里领赏钱。
而像广州这样的官办丐帮之所以能在地方上称雄,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是被官方承认的。
关帝会在广州城里独此一家,有权向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收取数额不等的“丐捐”,乞丐头子再将钱分为五份,自己和普通乞丐顶多留下三成,以及作为关帝厅的“公款”,剩下部分都要通过吴六奇上交给官府,成为平南王尚家的一部分收入。
官办丐帮看不起江湖丐帮,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范兴汉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有挂印总兵官左都督的威势让人信服。
而吴六奇当这个乞丐头子,更是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导致。
吴六奇早年当过乞丐,后来又投尚可喜成为了他手下藩将之一,就被发掘特长来整合这些“可回收垃圾”,他当时寄人篱下,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干起丢人的乞丐头子营生,可如今他的名气凭借着海禁功劳已经入了顺治的视野,自然不愿意再做这个有失体统的勾当。
为此他找来了范兴汉,邀请他接管广州城中的关帝会从而脱身,却不知为何突然失踪,这让范兴汉已经是惊慌不已,猜测自己莫非陷入了什么危机之中。
“范帮主,我看你还是早点走吧。”
江闻也好言相劝道,“吴六奇如果是因惹恼尚家而失踪,你这趟太容易引火烧身了。”
范兴汉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从神色上来看,竟然还是有些犹豫彷徨,实在是让江闻大跌眼镜。
“哎,既然如此,这份请帖范帮主你手下,到金盆洗手大会看上一遭,也好绝了这份念想。”
“请帖却是不必了。”
随后他有些狡黠地看了江闻一眼,故意掀开破衣烂衫的衣角,露出贴身收藏着的请柬一角。
“江掌门的好意我心领了。”
然后范兴汉却有些赧然地抬头道:“江掌门,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帮中弟子交待。当初可是豪言壮语而来,如今这样无功回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注这个?
江闻只觉得眼前这人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就一定活得很累。江湖上有人爱惜羽毛、有人重利轻义,但总是出于自心所致,又或者性格使然,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而眼前这个范兴汉,只记挂着兴汉帮的一群弟子,时时刻刻想着是维护自己在弟子们面前的形象,这就相当于活在了别人的眼光里。
有些时候哪怕自己知道是错的事、知道已经踏入陷阱,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只为了让他错得合乎情理。像这样的人看似真小人,实则伪君子,实在是两面都不讨好的存在,矛盾得令人费解。
金庸原作中,他被抓入天牢时骨头颇硬,任凭大内高手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都半点不屈,偏偏被对方吹捧和高帽哄骗得飘飘然。后面更是帮着满清大内第一高手赛总管擒拿苗人凤,即便是先受了别人的骗也不应该如此草率,果然是个钻进名利网中就看不穿的人物。
江闻忽然狐疑地看向范兴汉,缓缓开口说道,“范帮主,听你这意思,你该不会真想和我斗过一场,去给你那不成器的徒弟找回面子吧?”
范兴汉闻言更加无奈,却当真压低声音说道:“江掌门,此事我也羞于开口,但你能否给我个方便,我总好在弟子面前有个交待……”
江闻差点被他气乐了,这是要打假赛?还有这么光明正大和对方商量的?又哪有这么跟人硬要便宜的?
“范帮主你再仔细想想,我今天帮了你,不是应该你给我个面子吗?”
然而范帮主依旧拱手不动,满脸愁容,显然是不愿意转换作风。
“江掌门,只要你能答应我这件事,日后必然有厚报……”
两人僵持间,江闻却忽然灵机一动,忽然拍了拍范帮主的肩膀,很是认真地说道。
“范帮主,你可能弄错了一点。我刚才作为师父管教了你的徒弟,你想要找回场子的话,应该也来打我的徒弟。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兴汉被这一番话搞蒙了,摸了摸脸上的胡茬,犹豫着说道:“按理说,好像真是这样……”
江闻当即一拍大腿。
“这就对了!我听说帮主你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钻筋入骨,如今用刀我觉得不妥,你干脆用这擒拿手教训我徒弟一顿!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突然被一顿吹捧,范帮主浑身舒爽中又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江掌门,你这两全其美从何说起呀?”
江闻不容分辨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是我失言了,帮主无需介意,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随后从栖留所旁的芭蕉树下探出头,对着远处看热闹的人大声喊道:“话不投机半句多!石头,你替师父讨教下范帮主的高招!”
“既然如此……”
范兴汉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楞楞地跑过来,更加不好意思地抱拳低声说道:“江掌门,我的龙抓擒拿手习练已久,必定控制好力道,保证不伤到令徒!”
随后叹了一口气,脸上刻意挂上怒容,脚步却依旧坚定地往外走去。
江闻笑眯眯地看着范兴汉:“不碍事的,范帮主切记不要留手,更不许藏私。只是你这脾气倒也是有趣,今后说不得就要吃亏啊。”
“丐帮本就是最低贱之人。”
听到这句话,原本背朝江闻已经要走出去的范兴汉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壮硕的背影里多了几分的无奈,后面的话也随着叹息和脚步逐渐渺茫,最后彻底融于芭蕉树的沙沙作响中。
“有人路边扔点东西,不论多脏、赏口饭我们就要吃;不管多贱、赏个脸我们都得捡回来。像我们这样的腌臜泼才,旁人会相信这是一个不计名利的君子,还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呢?”
“江掌门,为了活着我们没得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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