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雨打梨花深闭门

    傅凝蝶抱紧被衾睡在小屋中,听着头顶瓦片传来令人心烦意乱的万点雨声,蓦地回想起,小时候爹爹带自己看雪的场景。

    当时小小的她从轿子里钻出来,恍地先觉得眼前一片亮光,就连深黛屋瓦、漆绿街砖上,都不由分说地染上一层亮色。

    随后,似乎有一股氤氲的水汽在空气中凝固升腾,就像梨园开场时拉开的剧幕,锣鼓齐响喧闹徒生,只见一片明灿灿、白皑皑的积雪,就这样盈满了她的眼帘!

    轿外的空气明明冷到彻骨,寒入心肺,但身上的暖意却暂时能护住周全,小小的凝蝶只觉得一股豪气涌然而生,也不顾缎袖到底能不能耐住冰寒,短短双腿撒欢似的,眼看就要扑到雪地里去。

    然而看似平整的雪地下面,却是绵软而剧陷的土地,她在一脚踏陷之后,身体陡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就这样倒进了雪堆里去,身影消失不见——但此时的雪地里,却猛然响起了她银铃叮当的欢笑。

    这笑声欢畅淋漓,惊起了满地觅食的麻雀,惊起了墙垣上栖落的寒鸦。

    鸟雀们一片一片地在天上盘旋着,化成一道道玄妙的图案,仿佛是父亲案头厚厚《易经》中晦涩卦象。小小凝蝶在雪地里勉强翻了个身,抬眼看向了铅灰色的天空,才顺着麻雀们逃离的路线,看见道路旁的树枝上早就没有了叶子,那一簇簇、一叠叠的枯叶,竟然都是栖住在枝头的乌鸦,正因惊扰发出一声声悠长的啼叫!

    不管时隔了多久,早慧的傅凝蝶心里,总能回想起当初那副生动的画面,并且任由肆意的笑声充斥耳边,那明明凄清至极的云物、苦寒绝人的雪景,却总能让她感受到一股发自骨子里的气力,一直伴随着新生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地面对着这个冰冷世界。

    过往的日子璀璨如同烟火,在下一刻便自顾自地堕入黑暗,彻底消失不见,就算伸手想去紧紧抓牢,也只能摸到一地带着些许微余温的锦灰。

    但傅凝蝶抱着被子胡思乱想着,却猛然感受到了一股类似的记忆在涌动,不由分说地,就将另一幅图景在她面前展开。

    那幅图很长很长,很宽很宽,上面是碧水丹峰之间的大王峰、是坊巷重叠的福州城、是渔火幽微的泉州港,也是如今这座战火连天的广州府。

    一幕幕图景在她眼前浮现,她敏锐地发现这些风光迥异的画面里,总有几个跳蚤般的小黑点在跃动,从这里跳到那里、从图内跳到面前……

    终于,凝蝶终于看清楚了,前头这个梳着双丫髻的就是自己,正抓扯着前人的衣袖,指着摊贩上的冰糖葫芦,大声吹嘘着自己以前吃过更好吃的,嘴边口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被抓着衣袖的是洪文定,他穿着农家的粗布衣服,腰间却插着一把劈柴刀。他正处变不惊地闯街过市,冷漠的脸上也莫名能看出笑意,仿佛身上这种比早上喝的清汤还寡淡的喜乐,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逾矩的奢侈享受了。

    而小石头正站在他们之间,静听着傅凝蝶的吹嘘口水直流,随后径直就走到了摊主面前,拿起冰糖葫芦便啃,也不管他们身上还有没有多余的钱物,三两下就咬得满嘴糖渣,然后乐滋滋地要递给自己两人。

    而在他们身后,是一个打扮有些落拓的道士,脸上正露出夸张的慌忙神情,然后朝着摊主讪笑着,似乎正打算着如何赖掉这笔账。

    在他脸上,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松松垮垮的表情,有时候他市侩得近乎狡诈,有时他又洒脱得近乎虚伪,但凝蝶在他的脸上,永远能看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仿佛自己几个人在他眼中,就是这个乏味、荒诞的人世里,唯一值得费神关注的正事。

    床上凝蝶的身子抖动了一下,睡意如潮水向她用来,无数迁流此起彼伏,但她的小脑袋瓜里还在拼命思考着,仿佛溺水者要抓紧船板。

    眼前画面还没来得及看便开始模糊,可凝蝶的意识却越发敏锐——她忽然明白两者之间的关联!

    在家人身边,小小凝蝶能肆无忌惮地笑着、闹着,将霜雪寒鸦置之度外,因为她知道身后不远,就会有怀抱暖炉的母亲和紧张万分的爹爹,勇毅地将她拉出雪地、抱在怀中,挡在她和不怀好意的乌鸦之间。

    而在遇见师父之后,她虽然行走在波诡云谲的江湖之中,却没有一丝的害怕犹豫。反正只要这个懒洋洋的师父在,她就不怕闹出事情来,甚至这个师父他自己就会自顾自地闹出各种乱子,然后带他们游戏于世间红尘。

    世上可能很险恶,但有师父在就不怕。

    不管来到面前是什么恶徒凶客、妖怪鬼类,她都能看着笑着、玩着闹着,她只需要乖乖站在那里,就能看见师父精心为他们放出的,那一道前所未有的美丽烟花!

    沉梦终于笼罩住了凝蝶,就像蛛网缠住花间蝴蝶,而她的眼前却猛然看见了师父,正笑意盈盈地打量着自己,边上还有几道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渐变成了小石头和洪文定的模样。

    烟陇幽微、烟树苍茫,他们似乎正在一处旷野石亭避雨,而凝蝶似乎也只是刚巧睡了过去,然后就在这场连绵不绝的陌上烟雨中,做了一场很长很长、很乱很乱的梦。

    江闻摸着她的脑袋,呵呵笑道。

    “还是这么能睡?又睡懵了吧?”

    傅凝蝶睡眼惺忪地直起身来,只觉得雨外江山看不真切,唯独师父这张脸清晰无比,连下巴上的几根胡茬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师父……”

    江闻又摸了摸她的头。

    “还不清楚。现下这条路可不好走,我怕你们走丢了,就先在亭子里陪你们。”

    傅凝蝶犹豫不定地看着,很想帮江闻弄清楚这是哪里,可等她来来回回地抬头四眺,只觉得小脑袋瓜里更加混沌了。

    “别看了。好徒儿啊,为师问你们一个问题。”

    江闻微微笑着,今天似乎温柔地过了头,声音如空山细雨般飘飘洒洒,让人痴醉,“你们后不后悔遇见我?”

    洪文定率先坚定地回答道:“没有师父,我还是逃亡天涯的钦犯。”

    傅凝蝶也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想也不想地紧忙回答道。

    “对呀,你在说什么呀师父?没遇到你的话,我可能都被砍头了,哪有机会后悔。虽然跟着你经常挨饿受冻、淋雨吹风的,日子过得跟当叫花子土匪一样……”

    傅凝蝶嘴快,差点就把心里话说吐噜了,连忙狡黠地斜睨了一眼另外两人,顺势补充道,“但只要咱们能每天在一块,我都乐意!”

    江闻仿佛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愚蠢的徒弟哟,都说了我们是武夷派,不是污衣派,难道你们跟我这么久,就没有享过福吗?”

    小石头点了点头,补充道。

    “嗯,跟着师父能泡热水澡、能吃大馍馍,还能天天跟人打架。家里只会教我读书算账,没意思。”

    江闻皱着眉看着拆台的小石头,一时也闹不清他这脑子是灵光还是愚钝,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可为师我回想起来,竟然从没跟你们说过我自己的事,收徒弟也只是自顾自地打算。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很虚伪,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出于功利,还是真发了善心。”

    江闻还是微微笑着,傅凝蝶只觉得今天的师父很古怪,整个人似乎变得很遥远、很陌生,就像她小时候追着戏台上的花旦抱她,可当她看见花旦卸了戏彩、变成个鹅蛋脸的男子,却又僵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举措了。

    “那我也不后悔!”

    凝蝶赌气似的拌了个鬼脸,扭回过头去不看江闻,想用这种方式惹怒并唤回熟悉的师父。

    江闻听言之后,果然毫不客气地将她抓进怀里,拿双手揉捏凝蝶肥嘟嘟的脸颊。

    “我管你后不后悔,我后悔还不行吗?你们一个个都那么能吃,每次下馆子的店家都以为来了旅行团,我武夷派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这个小丫头该当何罪?”

    说着说着,江闻又把傅凝蝶从怀里放出来,自暴自弃似的继续说道。

    “那我也管不了,很多事情真的说不准。有些事对于你们来说这些可能还太早,但是如果不早点跟你们说,等以后发觉可能就晚了。”

    “咱们闲着没事,今天就跟你们说说,为师之前行走江湖的事情吧……”

    随后,江闻就絮絮叨叨地对着徒弟们,讲起了自己浪迹江湖的一些琐事,小到某日路边吃到的一碗素面、某天兜里找到的一枚铜板,都表现得新奇激动不已;然而到了他们感兴趣的部分,大到经历一场生死恩仇、挫败一桩武林阴谋,却都平静得像是电视机前的看客。

    他说这些年来,自己曾把脚步印在无数道路街口,也曾在江湖上与无数人把酒言欢,可待到天亮以后风尘一洗,却忽然只觉得索然无味,便想也不想地、撤身将自己从浮世中抽离,乃至连个名字都不愿意留下。

    这些鸡鸣枕上、夜气方回的感触,多年来似乎一直纠缠着他不放,可细细想来,大概只因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真相,本就是愚昧世人自欺欺人也摆脱不了的束缚。

    浑浑噩噩、游游荡荡,直至江闻在一本佛经上,骤然读到释迦摩尼“浮屠不三宿桑下”的故典,浑身颤抖。

    典故说的是,释迦摩尼让僧人不得在同一棵桑树下连宿三个夜晚,否则会日久生情,成其牵挂,他才明白自己所思所想、所触所感,竟然都出自内心的抵触,他一直都想着家乡的一草一木,大抵已经不啻于对解脱西方世界的向往,而如今的经历也真实不虚,彼此之间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会骤然生出和大觉大悟的佛陀如出一辙的念头。

    那一刻的他不敢想象,当初能微笑着向五比丘诉说这些戒律的佛陀,内心究竟经历过、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寂寞。

    孟子言:年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因此七情伤人,尤胜六淫之害。人有七情六欲,故人之痛在于情,情到深处自然孤独。

    当江闻看了一遍杨过自创的黯然销魂掌,转头就能把掌法运用得比创始人更加精湛,甚至还能嗤笑一声,就这?

    这样的寂寞,恍然是大悲与大慈的侧写,这也让江闻猛然察觉到,释尊究竟是有多深爱着觉迷众生。

    但当牵挂真的出现在江闻面前时,他却又犹豫了起来……

    …………

    在三个弟子的意犹未尽中,江闻忽然站起身,一抖青袍拍落雨雾,怀中一柄长剑也泠然有声,似乎应和着天外的隆隆鼓音。

    “……好了,故事讲完,我先走了。”

    傅凝蝶迷惘地看着江闻的举动,四望着这片看不见尽头的阡陌,四方上下谓宇,往古来今为宙,他们身处在这里,渺小得像是宇宙中随时会失散的几颗尘埃。

    她连忙抓住他衣角问道:“师父你要去哪?不能带我们一起去吗?”

    江闻摇了摇头。

    “不行,对方真的很厉害,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打赢他。”

    傅凝蝶更慌张地说道:“那就不要打了呀,我们可以回武夷山大王峰上。那里是深山老林,谁也不会来打扰的。”

    江闻又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为师若是不出手,天下间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对付得了魔头。”

    傅凝蝶不管不顾地开始撒泼:“天下大乱又怎么样?天底下那么多人,难道事事都要算到咱们的头上吗?”

    江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所以我才问你们,到底后不后悔碰见我呀。这些棘手事情一旦沾上就脱不了干系,而这些干系,偏偏又在冥冥中有所注定。我此番拼尽全力,也不知道能不能为你们挣出一条活路……”

    江闻看向三个弟子,缓缓说道。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你们既然都说不后悔遇见为师,那我心里更难说放下。”

    “以后的武夷派,我会将道统一分为二——其中明者为【武】,将逐鹿不休于武林;暗者为【夷】,须挥犀照夜于玄夷。至于两条路孰险孰夷、孰优孰劣,就看你们三人的选择和造化了……”

    天空中隆隆的鼙鼓之声愈加凛冽,几乎要化作划破天空的紫电狂雷,风雨欲来之势煎迫万分,似乎正要扑天盖地袭来。

    江闻最后又定定地看着凝蝶三人,长啸一声便扶摇直上,身躯已经缓缓化作了清烟飘散,宛如旷野草地叶片上最后一颗的晞露,影影重重宛如梦幻,凝蝶还想抓住什么,伸手却只摸到自己满面泪痕,还有那冰冷被衾传来的坚实触感。

    唯独潮湿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丝梦气未来得及消散,才让她听见了师父最后传来的声音。

    “不许哭……”

    “若为师能够回来,在饮酣饭饱之后,自会把故事细细地道与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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