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场上的形式已然呈三足鼎立之态势,平西王府、悉檀禅寺、噶举僧派各占一足。
其中平西王府视悉檀禅寺为大理木家安插在鸡足山上的钉子,噶举僧派也向来想拔除汉地佛门的这枚暗桩,故而悉檀寺一方天然就处于不利处境。
幸而鼎足之势也有其好处,例如众寡之别一旦稍有差池,往往足以左右局势,悉檀寺如若想要赢下死局、撑到最后,就须要费尽心计地改变眼下劣势。
只见弘辩方丈不顾旁人诧异,怡然自若地立在当中,神情语态既像是游说请旨,又像是在鸣鼓陈状,眼下竟是把姿态放得很低很低,似乎只求平西王府还他个公道?
这就不禁让众人起疑,这样的态度在平日里自无不可,但放现在就极为让人费解——
要知道,这是悉檀寺僧众开场至今,第一次作出的主动反击,就这?
参照两外两方的攻势,平西王府的说辞剽急险僻,噶举僧派的态度威惧并施,都已经图穷匕见了,为何弘辩方丈还在这里故作君子姿态,难不成是死到临头了,还想步宋文公的故辙吗?
吴之茂心下自然更加起疑,然而他所虑之事不止在此,今日心中打定主意,只要自己不被说动,那么任由弘辩方丈怎么巧舌如簧,也终究无济于事,便点了点头,示意允可。
“多谢吴总兵。”
弘辩方丈得到允许,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悉檀寺僧众之中便有一名老僧,手持竹杖趋步上前,白发苍颜尤为醒目,看起来比在坐僧众都要年长。
只因平日里的弘辩方丈出行,也都会命僧众最老的大净禅师随同,因此直至这名老僧走出人群,悉檀寺僧众中才有人悄作疑声,发觉这人并不是往日熟悉的老禅师。
“阿弥陀佛,老僧自号青竹,出家于南宁崇善寺。见过吴总兵。”
这名老僧悄然出列,正是此前与江闻等人并肩进山的青竹长老,他见到安仁、品照等人安然无恙,连带骆霜儿也顺利救出,鸡皮鹤发的脸上展颜一笑。
吴之茂冷冷说道:“青竹和尚,你有什么旧事要提?”
青竹长老上前合十施礼,用年长者特有的气虚声音说道。
“启禀吴总兵,老僧曾于崇善寺遭遇一桩命案,多年来烦恼炽然不曾熄减,得蒙弘辩方丈照拂,今日才得吐露此事的机缘。”
吴之茂皱眉,不耐烦地说道:“南宁的命案,该归两广总督李栖凤来管,你找我有什么用?”
“阿弥陀佛。老僧之所以多年来盘桓于鸡足山不去,便是因为此地与命案牵扯最深,一身罪孽唯有在此处能够洗清,如今吴总兵既然奉平西王爷之命,前来鸡足山理事,自然合该由吴总兵主持正义。”
青竹长老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变相地也是奉承了吴三桂对云南的统治地位,面对这样的恭维,吴之茂自然不能也不敢推脱谦让,于是只能沉默下来。
青竹长老随即转过头对场内中人环视一眼,“阿弥陀佛,老僧出家于前明万历四十八年,由于才器疏陋、思惟不敏,顾厚颜忝居南宁崇善寺典座僧一职,闲暇时则拂照寺中的游方僧众。”
“崇祯十年九月,江阴徐弘祖居士前来寺外叩门,形容憔悴,风尘仆仆,与仆二人搀扶一人欲往投宿。徐施主称此人乃天台山国清寺静闻和尚,因与其在洞庭遇险、湘江遭劫,故此身受重伤,急需救治。”
“细问之下,才知徐施主与其相期入滇,一路同行,却不想竟遭此噩。老僧见其文引无谬,便带其进入寺中挂单,延医问药,竭心尽力。然而静闻和尚伤势颇重,又得痢疾,以至于积垢遍体,遗臭满室,唯有寺僧宝檀颇为殷勤,能不避垢秽,昼夜操劳,故而徐施主颇为动容。”
“静闻和尚久病难愈,徐施主便与寺中主持商议,将静闻和尚暂且安置此处,留下银钱以资日用。方丈随即应允,而静闻和尚却执意入滇中鸡足山,屡屡索要鞋、茶不已,也是徐施主多方劝谏方才作罢,暂且同意留待静养……”
青竹长老缓缓诉说,将一桩十几年前的旧事当着众人提起,其中穿插的细节油然在目,绝无编造附会之可能。
安仁上人听着青竹长老的描述,也回忆起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和尚。
这位静闻和尚,乃是奉天台山国清寺主持之命,携自己刺血二十年书成的《法华经》,发愿要不远千里亲自送至鸡足山迦叶祖师座前。
然而他被安置在南宁崇善寺之后不久,伤势发作重伤不治,因其曾交代徐霞客“若不能以身至鸡山,其必以骨至”,故而徐霞客亲自护送静闻骨灰、经书前来,至此,静闻矢志鸡足山的宏愿才最终得以实现。
对于有如此宏愿意力之人,安仁上人向来都钦佩不已。静闻和尚弘毅不退,即便最终力有未逮,仍堪为当世奇人;而徐霞客的重信守诺、不畏险阻,最终将其经文、遗骨安葬在此,也足让安仁上人动容。
念及此处,安仁上人不由得转头看向了瘫痪昏迷的江闻,似乎又想起他先前那个颠倒离奇的梦境。
安仁上人分明记得,自己发下舍身大愿后跳崖而死,耳边的风声猎猎犹然可闻,恍惚间又看见他正身处一处纯白澈净、天地混同的空荡世界之中,而江闻正一脸无奈地站在他面前,身上披着粗陋不堪的百衲袈裟,嘴里嘟囔着什么你们尘缘未了,本就该乘愿而回,我欠你的舍身大愿,正好再还给你。
随后记忆模糊,安仁上人只记得江闻又交代了一番说辞,告诉他需如此这般,安仁就在华首岩上幽幽转醒,而品照小和尚不久后也从山路上昏昏噩噩地走来,并说出了和安仁一样的经历见闻……
吴之茂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出声打断了青竹长老的回忆追溯。
“青竹和尚,我敬你年长才允诺说下去,可你念叨这么多,并未见什么命案蹊跷之事——这静闻和尚分明是到你那儿的时候,就已经生命垂危了。”
年迈的青竹长老年老气衰,喘息片刻,直至四川总兵吴之茂将话说完,才侃侃答道。
“阿弥陀佛,非也非也。徐施主乃是在崇祯十年丁丑的九月二十三日,入别静闻僧而启程。随后,寺僧十月乃于壶关遇徐施主,告之曰「静闻以前月廿八子时回首」,徐施主因此悲痛不已,连夜返回南宁。”
说到此处,青竹长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似乎前日鸡足山阴的毒瘴过于浓烈,年迈的身体难以抵御侵袭。
可他此时老迈的眼神,却随着咳嗽猛然锐利了起来。
“然而此事真相,只有老僧知晓……”
“自徐施主启程之后,老僧见静闻念意甚笃、每日西望,心中颇为不忍,便自付药资延南宁城中名医问诊,当日以清六丸、温六丸合三白汤服用三次,痢疾随药既止,静闻病态更愈。”
“然而九月二十三日子夜,静闻胃口稍佳,向老僧处索食,老僧遂以二豆饼相予,闭户归舍。谁知当夜静闻和尚口吐白沫,次日竟头足相就如牵机状,暴毙已久。”
“老僧心知不妙,遂遍查寺中僧众,发觉寺僧宝檀形状诡异,言谈不明,且当天曾在静闻处殷勤送水,便于无人处强索之故。”
“谁知宝檀见老僧撞破,辄作盗贼面孔向余曰:‘僧死,明日安窆,如何查得?”’随后以索自锁,且以锁老僧,‘汝谓我谋死僧,我恨不谋汝耳!’”
“老僧自忖我为典座僧,且豆饼为我所送,一旦官府知晓搜捕案犯,南宁知府昏庸,三木之下老僧与宝檀必会瓦砾同归。又有本寺住持从中调停,便只能将此事搁罢。”
“哎,没想到一念之差,竟然终成老僧心中罪愆,为之犯下诸多过错……”
吴之茂听到这里,猛然抬高声调说道:“青竹和尚,你既已知晓真凶,那此事岂不易耳?快告诉本官这个宝檀和尚身在何处,我只消派一悍卒,便能将他捉拿归案!”
然而青竹和尚却沉声说道:“阿弥陀佛,启禀吴大人,宝檀心知老僧对此事耿耿于怀,不久便还俗而去,在城中做强买强卖的营生,随后李成栋于南宁谋反,留守陈邦傅专横跋扈、豪强徐彪野心勃勃,陈、徐两家因故大肆杀戮,血洗南宁城。
“宝檀见风使舵,趁机投靠陈家,大肆奸淫劫杀,到处挖坟掘屋。随后徐彪拼凑乡兵攻占南宁,在邕江下游、长塘对岸的逃军山下,抓住宝檀斩首示众了,这也算是自业自得,报应不爽。”
吴之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青竹长老呵斥道:“荒谬!既然真凶已经伏诛陨首了,你这老和尚又何故在此饶舌做态,惹人讨厌!来人,速速拉下去扔到山门之外!”
被一番说话耽误这么半天,四川总兵吴之茂已经相当烦闷,他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纵使他手上的牌码非止一样,今日有绝对把握按平西王爷的命令一举斩下悉檀禅寺,但既然噶举僧派这张牌已然打出,就必须尽快见效。
然而此时,被下了逐客令的青竹长老却不慌不忙,面对着一涌上前如狼似虎的士卒熟视无睹,转头又对吴之茂陈述道。
“大人且慢,虽然宝檀已然伏诛,但谋害静闻和尚的真凶另有其人,且就在今日的法云阁中!”
一番言语如刀劈斧砍,掷地有声,一转先前青竹长老年老体虚的颓败模样,双目中多年蕴藏的执直如火山爆发,所看之处众人无不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老僧当初延请南宁名医莫清利前来问诊,莫大夫一眼便看出静闻和尚所得之痢疾,是餐食饮水中被人下了微许马钱子所致,乃至积日成疾、险致夭瘥。只是莫医当日担忧贼人在侧,祸及自身,故而开完药方急急离去。”
“而宝檀僧也是被人指示,受其私贿,故而暗中下药,原本只消再下三五时日的毒,静闻僧自然会因药石无功、亏虚而死,就算衙门仵作收尸查验也难以发觉。可此人想不到宝檀貌似忠厚、实则贪暴,在徐施主一行走后便原形毕露,急于干没静闻随身银钱并衣箧,竟然将马钱子尽数投下,这才露出了破绽!”
青竹长老须发尽竖、额筋浮张,显得义愤之际,以手中竹杖撞地说道。
“老僧也是数年之后再遇莫医,由他指点才醒悟背后另有恶人,思来想去便启程前往鸡足山,急于告之徐弘祖施主要多加小心。然而到达鸡足山后,弘辩方丈言说徐施主两足具废、心力交瘁,已于崇祯十四年正月溘然长逝。”
“老僧多年来罪孽深重,自思忏悔,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将真凶公之于众,以慰徐施主、静闻僧的在天之灵,还朗朗乾坤一个公道!”
言罢竹杖一挥,直直指向了噶举僧派座次最首的堪布喇嘛,沉声怒喝道。
“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认罪吗!?”
被人在众目睽睽之前如此指认,满座皆是愕然,就连噶举僧派之中也议论纷纷。
只见领头赞善、护教喇嘛更是眉头紧皱,露出思索之色,唯有残丑无比的堪布喇嘛面色如常,猛然顿住手中经轮,淡淡说道。
“青竹,你身为出家人竟然诬陷攀告,悉檀禅寺到底是给了你多少好处,才会连老脸都不要了。”
众人惊异困惑片刻之后,也逐渐冷静下来,眼下这种情况,貌似不过是双方在互泼脏水,悉檀禅寺看来破局之策,是想方设法将噶举僧派如今的领头人拉下马来。
但这招未免也太过昏劣。
堪布喇嘛看上去年纪颇长,骨骼畸形,他一个康藏之地的老喇嘛,怎么会跑去谋害一个流寓两广的和尚?
再者说了,就算他们手上有十成十的证据,如今断案决冤的是平西王府的人,只要吴之茂故作昏庸,将这件前明旧事和稀泥了,悉檀禅寺纵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做无用功。
然而此时,安仁上人眼中猛然爆发精光,似乎猜到了他们想要说什么,而弘辩方丈也在此时主动站了出来,朗声说道。
“事到如今,竟然还想抵赖。你大可以自己说说,你的真实身份究竟是噶举派堪布喇嘛,还是徐施主的逃奴顾行!”
安仁上人浑身剧震,愕然看着堪布喇嘛缓缓站起身来。
只见他头戴明黄僧帽,脑袋上满是肿块与异色斑点,嘴唇兀自外翻着,脖颈长着硕大瘤子,更是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脑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边,盘坐双足虽然健全,双手指节却如鸡爪一般扭曲着,模样残丑得令人几欲作呕。
但在这些畸形扭曲模样底下,是一双安仁曾经很熟悉的眼睛。只不过这双眼睛,当年全然充斥着病痛、绝望带来的谵妄,如今却积淀着常人无法窥见的隐忍与寂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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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安仁上人与师兄弘辩,曾奉命前去寂光寺迎接徐霞客。但那天的他们在柴房中,看见床榻上隐藏蛰伏的凸起,正用躯干勉强在缓慢蠕动,根本分不清前胸还是后背的位置,似乎偶尔还有几处不规则肉块凸起浮现。
被吓破胆的寂光寺僧众讷讷不语,避之不及,只能在惶恐不安中徒劳用许多的棉被堆压,以期克制住某些不祥的事物诞生。
直至现在,安仁上人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床被之间压盖着的并不是徐霞客,而是眼前这双熟悉的眼睛的主人。那时他的身体早已没有了“人”的轮廓,只剩一团腐败霉菌在悄然滋长,随时可能冲破“封印”……
“果然是你,逃奴顾行!”
安仁上人戟指怒目,“当年你随徐弘祖施主上山,却骗走匙钥擅启箱篚,私窃钱财手稿诸多事物逃匿下山,可计之物就有黑香白镪十两、黄金四两。随后徐施主忧悴至极,双足并废,回家之后悒悒亡故!”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当初恐怖瘴疠缠身的顾行,已经变了个残丑无比的恐怖模样,兼之披上僧袍扮作喇嘛,一时间鸡足山众人竟然全未能察觉。
可千夫所指的堪布喇嘛只是凝神旁观,将悉檀寺僧众的汹汹群议置若罔闻,冷笑之间也不言语,眼神扫过了四川总兵吴之茂。
“咳咳,诸位暂且安静。依弘辩方丈所说,这噶举僧派的堪布喇嘛乃是江阴徐弘祖家的逃奴。当初窃金而去,依典刑所制应付有司论罪,如若查实罪加一等,主家可打死勿论……”
明朝时期蓄奴成风,到了弘治年间“王府并王亲仪宾之家,畜养奴脾家人之类,比之旧制,或多逾十倍”,并且对于他们的人身权利毫无保障,有一位藩王下属打死了六名家奴,惩戒手段也不过是罚去两年俸米。
而奴仆如若控告自己家主,乃至于殴骂、伤害主人,就要受到从重治罪,例如盗金叛主之奴一律打四十大棍,乃至即时打死。
吴之茂眼珠微转略一思忖,便懂得该如何应对此事了,“可此人关系康藏边事,你们即便言之凿凿,本官也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否则错上加错,前有妙宝法王之事仍未了去,后面又拿堪布喇嘛下狱,本官也无法跟王爷交待……”
现在明眼人又看出来了,悉檀寺一方是想要通过检举堪布喇嘛,使得噶举僧派不攻自破,借此缓解外部压力,
但话说到这,吴之茂拉偏架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只要倚靠「边事为大」的借口,他便进可欺压悉檀禅寺,退可为噶举僧派脱罪,彻底把这些东西搅浑,好让弘辩方丈的一番努力白费。
但弘辩方丈听闻驳斥推脱的言语,却神色从容地反问吴之茂。
“吴总兵,您的意思是边事大,还是刑事大?”
吴之茂一脸肃容地回答道:“如今外敌眈眈、争扰不休,王爷此番前来云南驰马讨贼,那自然是边事为大。”
弘辩方丈却露出了释怀的表情。
“那如果此事与边事无关,就能付刑事论处了——老僧所言不差吧?”
吴之茂点了点头,还是一脸任你天花乱坠,我自清风拂面的模样。
“阿弥陀佛,那老僧便知晓该怎么做了……”
先前的法云阁外,一直有小沙弥在徘徊来去,却碍于剑拔弩张不敢入内,弘辩方丈此时面沉如水,拍了拍手掌,竟然又有一行数人从法云阁外大步踏入。
这几人都穿着他们穿着厚厚的外袍,当先两人体格剽捷,眼里满是审视与机警,就像一群脱狱而出、不敢见人的囚徒,而衣饰迥异中原风貌,面容绝类品照和尚,赫然是群麼些族的来人。
“司格哥哥,剌木哥哥,你们不是向来在木家当值背箭吗?今天怎么都来了!”
随着品照惊呼出声,众人才知道所到之人竟然是丽江土司木家的亲卫,可木家家主被吴三桂以谋反的罪名扣押,整个木府也被派兵重重把守——眼下木家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悉檀寺的弘辩方丈这又是发了什么疯,才要再惹上一身骚?难不成是病急乱投医,债多了不愁?
“阿掝林!祖先保佑,你没事就好……”
木家两名侍卫对品照恭恭敬敬地行礼,似乎对于他安然无恙也感到相当的欣慰,但此时没有再多做寒暄,“今天我们两兄弟,其实是奉命护送要人前来。”
弘辩方丈宛如园中那棵斑驳不材的老树,在无数的年轮刻划之下,已经对世间的险恶风雨司空见惯,转头朝着吴之茂凛然问道。
“吴总兵,老衲今日可以对天发誓,悉檀寺绝对不曾杀害妙宝法王——如若不信,便去问问噶举派的诸位高僧吧!”
木家护卫之中的那人,此时终于摘下了厚重的斗篷,露出了文质彬彬、面白无须的模样,解袍的手指纤细修长,看着就像一位养尊处优的文人雅士,只有在眼角、手掌密密细纹处,才能看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但下一刻,面对着这位毫无气势的文人雅士,噶举僧派之中有人竟然发出了极为激烈的喊声。就算是瞧见天崩地裂,这些喇嘛也不该如此震惊失态才对!
只见两鬓斑白的赞善护法猛然站起,一脚踩在垫地僧袍之上,竟然将华贵衣袍都撕出破口,但他完全来不及顾惜,就双手颤抖着又猛然拜倒在地,青砖地面猛然一震,甚至磕出鲜血!
“老法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右侧护法喇嘛也泪眼重重,紧随其后拜倒在地,哭声震惊法云阁内,然而身后随行的年轻喇嘛们,却全都懵懂无比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两位大喇嘛到底在激动什么。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噶举派内同样无动于衷、甚至面色有些晦暗的人中,就有堪布喇嘛其人。
他们记得老红帽法王,明明在数年前就已经突然猝死,随后才有十一世妙宝法王云丹强巴绍位,而老法王身体胖硕,五官如虎,跟眼前之人截然不同——
而就算眼前之人是老法王乘愿再来的转世之身,也不可能在几年之间,就变成个年近古稀的老者吧?
“老法王……你不是在第十一绕迥水马年,就被红帽法王宣布圆寂么……”
护法喇嘛涕泗纵横,紧紧抱住了面前年岁尚不及他的老者裤腿,而老者以手摩其顶,如在佛前授记,对着护法、赞善两喇嘛温言说道。
“丹增、索朗,好久不见了。那年固始汗率兵进犯,突然将我缉拿问罪,幸好有护法喇嘛以身相替,我才得以逃脱。流离五年之后,我躲藏到丽江的木氏土司府中,多年来得蒙照拂。”
陈年旧事娓娓道来,老法王对旧部诉说着这些年如何隐居弘法、游历云南,噶举派另外的人也逐渐明白过来老者的身份,竟然是十八年前便宣告圆寂的第十世妙宝法王,却英多吉!
随着喇嘛们的列次跪伏、高盛颂唱,吴之茂只感觉如遭雷击,双手麻痹无法动弹!
好一个丽江木家,竟然敢擅自将第十世妙宝法王匿藏在府中这么多年,并且隐忍至今才将明牌打出,给了平西王府一次迎头重击!
难怪弘辩和尚敢如此笃定自信,原来前面都是在故布疑阵、拖延时间,只为暴露出噶举派的更多破绽!
什么边事为重?!什么人命关天?!
只要第十世妙宝法王尚在人世,那就不存在第十一世妙宝法王转世之事,那么死在鸡足山上的那个人,就不过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冒牌货,他吴之茂想要挑拨双方对立的计划,现在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了!
另外更麻烦的,则是堪布喇嘛此人。
先前吴之茂与他暗中商议订下约计,都是为了共同对付悉檀禅寺,可光看他现在茫然无知的模样,就知道先前弘辩指认他为逃奴顾行的事情真实不诬——
否则以他噶举僧派最长的年纪,怎么可能不认识十世法王,十世法王又怎么可能冷眼对他!
眼见押错了宝,吴之茂顿时如坐针毡。
随着十世法王出山重掌大局,噶举僧派瞬间就成了悉檀禅寺的天然盟友,攻守之势竟在弘辩方丈不动声色的布局下,场面瞬间逆转了!
“启禀法王,这堪布喇嘛用心叵测,我们曾见他与人深夜密谋、行踪诡异,此次挑衅鸡足山之事,也是出自他的谋划!”
赞善喇嘛当着众人,将所知之事对十世妙宝法王和盘托出,木家侍卫带刀在侧,更是对外严阵以待,防止有人暴起作乱。吴之茂眼见得魂惊魄动,生怕对方知晓自己与堪布喇嘛密谈的事情!
他们原本是密谈好了洪承畴所献拥寇自重的计划,届时由噶举僧派挑动边衅,平西王府派人抵御,双方弄虚作假,借此共享富贵。
这若是被指认他勾结康藏,吴之茂非但别想上任四川总兵之职,恐怕他的人头都先要不保!
此时,堪布喇嘛发出了震天笑声,用威胁的眼神看着吴之茂。
护法喇嘛猛然想起,堪布喇嘛今早忽将他座下随行喇嘛弟子尽数派出,导致今天噶举僧派在场中的人数最为稀少,心中顿时觉得情况不妙,连忙问道。
“堪布!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噶举派现在只奉法王号令,休得胡来!”
陷入了众叛亲离处境的堪布喇嘛,俨然成了孤家寡人,然而此时却表现得尤为冷静,残丑外表露出的竟是一抹冷笑。
“弘辩!今天论法算你赢了,但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
随着日正当午,悉檀禅寺之中逐渐响起了嘈杂喧闹之声,法云阁外不断有僧众奔走呼喊相告,齐声呐喊寺中起火。
从法云阁窗棂往外看去,只见规模宏大的悉檀禅寺中浓烟滚滚,火光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挡不住耀眼颜色,竟然从四面八方都传开了起火爆裂、廊柱崩折的响动。
悉檀禅寺众僧睚眦欲裂,想起前一段时间鸡足山屡屡遭遇地龙翻身,许多屋宇崩塌损毁、亟待修缮,而噶举僧派自称为表善意,也曾派喇嘛前来助力。
如今看来,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只为了借机将引火燃油等物藏入其中,直待今日的放火烧寺!
而弘辩方丈这几日为了给安仁上人祈福,聚集僧众昼夜念《华严经》,更导致了悉檀寺中的防卫空虚,才有如今宵小之辈趁火打劫的厄难。
堪布喇嘛此时笑得肆无忌惮,多年来滔天的恨意终于不再多做掩饰,宛如毒蛇喷吐着汁液,只求沾染到每一个仇人。
然而弘辩方丈却站在原地面露慈悲之色,从怀中掏出一封陈旧至极的书信,扔到了堪布喇嘛的面前。
“阿弥陀佛,当初你卷窃财物而去,我们也曾打算派人追拿,前往大理卫都指挥使处报官,可徐施主却出面劝止于我。”
“后来的徐施主孤身一人,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至西番参妙宝法王。”
“回来之后,徐施主两足俱废,心力交瘁,对老僧说你总有一天会再回来这里,届时便将此书信付予。”
堪布喇嘛从地上捡起书信,看着信封之上已经萎黄发枯的墨迹,死死盯着上面《与顾仆书》四个大字,歪扭突出的眼珠几乎要盯出血来,随后怒吼三声,面色如狂地将书信撕成数瓣,仍上了天空。
碎纸如天花乱坠,在眼前耳畔滑落,隐约能看到粗纸上写着卖身契的契据文样,还有一行萎靡凄楚的字体“……离乡三载,一主一仆,形影相依,一旦弃余于万里之外,何其忍也……”
“总兵小心!”
一声厉喝响起,吴之茂吓了一跳。
他原本见到堪布喇嘛狂态毕露,心中早已有所警戒,此时看到弘辩方丈和堪布喇嘛撞做了一团,而喇嘛手中还握着明晃晃的一把匕首,似乎要朝着自己背后的平西王妃刺去,顿时魂飞天外。
此刻场中乱作一团,吴之茂作为武将一直刀不离身,此时慧至心灵地当即拔刀,冲着堪布喇嘛大步刺去——
只要将这个丑喇嘛顺势杀了,就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密谋之事!
刀光如电,转眼当前,当吴之茂挥刀刺到堪布喇嘛身前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在场众人眼中的凶狂之徒,眼里竟然也满是错愕,只不过恰好被弘辩方丈衰老的身形所阻挡,并且尚处在心神恍惚之间,甚至还来不及发出疑问。
堪布喇嘛好像张嘴想说些什么,看向吴之茂的眼神也从惊愕转为剧怒,这让吴之茂更为惊惧,生怕对方鱼死网破之际将自己害死!
吴之茂此时刀出没有回头路,为了将后患一并扫除,心中一凛再不犹豫,瞬间将腰刀从堪布喇嘛的后腰攮进,前胸刺出,转手再搅动刀柄、搅碎内脏,一口气都不打算给堪布喇嘛留下!
残丑的堪布喇嘛张大了嘴,五脏碎裂的剧痛攫取了心智,破碎的肺泡让他竭力吸气,嘴边也只能冒出一股股血沫,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中猛然晃见弘辩方丈的老脸,竟然拼尽全身力气,指着他的鼻子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你……你……”
随后瘫倒在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临死之前的弥留时刻,堪布喇嘛终于从这具残丑至极的躯体中解脱出来,似乎再次变成了那个憨厚朴实、务农为生的徐家佃户顾行。
那一年,他在江南的小家遭遇了饥馑荒年,卖儿典妻之后仍旧还不上青苗贷,便只能把自己也卖身为仆,跟着江阴徐家乖僻的老少爷远走天涯。
顾行逐渐回想起与老少爷站在黄山峰顶的情形。
当时老少爷笑着问他,黄山最高峰是天都峰还是莲花峰,而光顾着看天边绚烂的晚霞和,树梢毛绒绒松鼠的顾行,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想起当地人说天都第一峰,便回答是天都峰高,但老少爷微笑着摇头,说,错了,应该是莲花峰高,高一点点。说完,他又奋笔疾书,他说会把结论记录在游记里,供后人验证。
对于这部游记,不识字的顾行充满了好奇和钦佩,因为老少爷不管白天多累,晚上必定要铺纸磨墨,把一天的经历和见闻统统记录下来,顺道教他识几个字。对顾行来说,静静地看着少爷奋笔疾书,就是辛劳一天之后最温情的时刻。
顾行明白知道,众人口中百无一用的纨绔少爷,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当徐霞客回到徐府,他是徐老妇人宠爱的一个从手指尖精致到头发丝的大少爷。但一旦背上行囊,他就变成了山林之间最坚忍的行者。
顾行就这样钦佩着,追随着,包揽了一路上的起居饮食、采购联络、押运行李,累到生病也毫无怨言。即便坠崖重伤腿骨折断,即便湘江遇盗身中四刀,即便在洞庭湖底见到了诡谲无状的大恐怖,即便他需要亲手毒杀静闻和尚——
当初就是这个迂腐顽固的和尚,招致了湘江盗匪的觊觎窥视,差点将老少爷害死,他看出了老少爷厌烦了这个拖累,却又摆脱不了这个拖油瓶,便偷偷买来了马钱子。
顾行本以为自己所要做的只是满心钦佩,心甘情愿陪老少爷完成一趟趟漫长旅途,也悄悄希冀着这份千秋大业之中会有他的一处痕迹,但在旅途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顾行违背了誓言。
当时的他,在鸡足山瘴疠发作痛不欲生,终于感受到了静闻死前的剧烈痛苦,他发现鸡足山僧人嫌厌排挤他,老少爷甚至在与弘辩商量着,要再买一个奴仆来代替顾行。
鬼使神差中,他偷偷翻开了那部游记,发现洋洋洒洒二十余卷之中,提到他名字“顾行”的仅有九处,剩下数百处有时或称“顾仆”,有时或称“顾奴”,时刻提醒着他只是徐家的家奴这件事……
跑下山去的顾行四处游荡,不人不鬼,他不敢进入城邑、也不敢走上官道,因为他在万里遐行中,见识过了有着士绅身份的老少爷,是怎么从亲朋官吏之中轻易拿到驿站马牌,并沿途驱使百姓、鞭打“奸民”!
瘴疠发作的顾行,最终由一群马队绑走,当作野兽般关押输送到了雪域之上,被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百般凌虐,扒皮取血折磨得全无人像,只为了得到某种“奇毒”,而他的内心也彻底堕入了深渊。
从那时起,家奴顾仆便已经死去,转而回来的是堪布喇嘛。
他深恨着徐霞客,他穷尽残生所要做的,便是毁掉老少爷的那份「千秋伟业」,连带着整座视他如蝼蚁的鸡足山,都要一起在大火里陪葬……
寒风吹起地面上撕碎的纸片,宛如送葬时纷飞的纸钱,他也曾怀念过千里之外的故山故土,或许原本的他应该老死于田间陇上,支零剩骨也与那陌上花开,江南烟雨为伴。
然而从他踏出江阴老家的那一刻起,便再也回不去了。
纸钱飘落满天满地,顾行恍然看见老少爷正在晦暗不明的前路踽踽独行,他下意识又想要跟上去,但一股撕心裂肺的恨意袭来,他又从憨厚老实变得畸形丑陋,毅然决然地扭过头,转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方向。
我顾行……
这辈子……
绝不会原谅……
…………
堪布喇嘛挣扎着咽下了最后一口,眼里的光彻底熄灭,而弘辩方丈的生命,此刻也走到了终点。
这两人毕竟是擒抱在一起,刀从堪布喇嘛的后背贯穿了弘辩方丈的前胸,弘辩方丈颓然后退,胸口也被吴之茂的腰刀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烈跳动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已经被划开一道伤口,鲜血正猛烈地喷射而出!
“直娘贼!这老和尚是自己撞刀口上的!不是本官杀的!”
四川总兵吴之茂额头豆大汗下,没想到自己居然失手将弘辩方丈给捅伤,并且眼看就不活了。那这下悉檀寺杀害假妙宝法王的嫌疑刚刚洗脱,自己反而要背上擅杀方丈的罪名,一旦被木家反告个跋扈残暴,自己今天就没办法全身而退了!
安仁上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想要按住出血的伤口——从他下山到现在,还未与这个疼爱他的师兄说上一句话,眼看便已经要天人永隔。
但弘辩方丈此时的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躯体的痛苦,身心只有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解脱喜悦,老和尚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一只手轻握安仁上人满是鲜血的双手,一只手伸出手指,轻轻指向了安仁上人的双眼。
一切不言,尽在其中。
此时门外混乱脚步和奔走救火的声音此起彼伏,只见须眉皆白的大净禅师猛然踉跄着冲进了法云阁中,嘴里大嚷着“不好了方丈,你的禅室精舍被烧成白地了!”
然而当他看见血泊之中微微抽搐的弘辩方丈,也顿时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而弥留许久的弘辩方丈,也在听闻大净禅师话语之后,终于彻底闭上了眼睛。
吴之茂在恍惚之中猛然惊觉,大怒如雷地咆哮着:“好个弘辩,你居然以身作饵拖我下水!”
随后在原地踏步一圈,恨恨地看向了悉檀寺众人,语带威胁地说道,“悉檀寺勾结反贼的事情,本官本想给你们留个体面!你们要再执迷不悟,我便只能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了!”
安仁上人满手是血,他本想上前跟这个草菅人命的狗官拼个玉石俱焚,却猛然看见身后站着的老小僧众,眼前又浮现出弘辩方丈指着自己双眼的那只手。
他渐渐缓过精神来,更显老迈的背影竭力挺直腰杆,学着弘辩方丈那样双手扎紧贴身腰带,就像一块想要拼命拧出水份的抹布,踉踉跄跄终于站起身。
“阿弥陀佛,弘辩师兄如今已然圆寂,老僧身为师弟自然应当接祧。”
“我们悉檀寺上下绝无反贼,况且先前大错禅师之事已经分明,何故再次纠缠不清?”
“吴总兵如果再咄咄逼人,须知我佛门弟子遍布天下,老僧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将你擅杀师兄此事,上告到大理寺去!”
吴之茂听完虎须倒竖,原本这张底牌他原本就没打算要留着,毕竟此行王府的密探暗线全部动用,就为了将悉檀寺尽数剿灭。
然而弘辩这招太过毒辣,如果弘辩今日不死,悉檀寺就算侥幸占了上风,也将迎来平西王府的明枪暗箭;而近日弘辩死了,那赌上的是他吴之茂的身家性命,甚至能成为木家反击的号角!
故而吴之茂刚才这番话说出来,只是为了威胁悉檀寺之人不要乱说话。可他却没想到继任方丈的安仁上人吃软不吃硬,更是个臭脾气,竟然还敢跟他对着干,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好!好!好!”
吴之茂连说三个好字。
“本官早已打探到,你们悉檀寺与反贼交往甚密。其中与反贼联络的秘密书信手稿、还有反贼留下的酬答唱和诗作,全都藏在弘辩和尚的方丈密室之中,如今你们瞒天过海,火烧精舍及字画山志,弘辩更是自杀身亡不留破绽,这下连堪布喇嘛都成了你们的棋子!端的是狠辣手段!”
阴阳怪气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暴怒扭曲的脸上却又转成了狞笑,赫赫扬言道,“然而你们百密一疏,一定不知道还有个反贼暗渡陈仓,还是露出了马脚!”
言毕阴恻恻地朝安仁上人一笑,怒喝道。
“你可曾听过一个名字,唤做「江闻」……”(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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