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看着他并未打算做出更多的解释,而洪文定尚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今日就打算任性一回。
这对师徒的相处方式向来独特,江闻向来将心思沉稳的洪文定视作成人,是非对错皆交由他自行抉择,甚至江闻经常不告而别,把另外弟子的安危也放置在他肩上,而洪文定也从未让他失望。
但这一次,是洪文定拜师以来惟一一次任性,江闻却如此独断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袁紫衣站在一旁观察,只觉得江闻虽在外人面前不着正形,但在弟子面前的神态别是一番谆谆然、巍巍然模样,非要类比,倒有几分像泮池边上的夫子像。
她本想开口替洪文定问个究竟,因为她早在广州城就见识过洪文定功夫,并不认为面前少年刀客能与之伯仲,但聪慧如她也立马觉察出了蛛丝马迹,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文定,为师也是为了你好。”
江闻在沉默良久后叹了口气,神情严肃地说道,“如果你今天非要动手,就必须答应为师三件事。”
洪文定恭敬道:“但凭师父吩咐。”
江闻伸出三根手指,语气无奈地缓缓说道。
“第一,这次切磋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一旦有人冒火出格,为师会立即出手阻拦。”
随后江闻持剑的左手轻抖,随身卷云赤铜剑鞘之中,便显露出一截深湛如水的古刃。
“第二,持械和徒手之间,存在着一堵高墙,你便用为师这把佩剑迎敌,期间不许擅使拳脚武艺。”
最后,江闻见洪文定仍没有一丝犹豫动摇,率先转身向通天殿外的空阔场所走去。
“第三,你今天要是输了,就必须遵照吩咐下山为我办一件事,并且途中不能轻易显露武艺、不得透露名姓出身。明白了吗?”
最后江闻微微转头,轻声问话,但这一次说话的对象已不再是洪文定。
“你可愿意?”
少年刀客怀抱着长刀悄然站起,自始至终默不作声,却也一同向殿外走去。
一行人来到了通天殿后的绝壁之下,此处古岩峥嵘,苍松蔽日,因绝高处被云雾飘荡掩蔽住,失去崎岖险峻的气势,满眼的花荫翠径,莺啼雀闹,竟像是非常地坦易温和、春意烂漫了。
洪文定擎剑在手,只觉得这把古剑锋利无比、寒光湛湛,一挥之下足以分金断玉也绝非虚言,于是他将左臂稳支在前,古剑横在身侧,目光也随着剑锋所指延伸向了远方,径直看向了少年刀客。
“请指教。”
少年刀客察觉到了凛冽战意,仓猝地从神游之外走出,双目微眯地看向了洪文定,上一秒仿佛刚明白自己的对手身在何处,但下一秒便将乱糟糟的头发束紧,缓缓抽出了怀中长刀。
他本穿着乱糟糟的宽大衣袍,邋遢外形毫不起眼,细细看去这身衣物,竟是一领落满尘灰、毛丝脱落的黑貂裘服,怀中宝刀更是令人心惊——
此刀刃口只露出半尺,则已见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来,上头寒光闪烁不定,刀柄用金丝银丝镶著一钩眉弯月之形,神锐锋芒吞吐氤氲,竟然不在江闻的湛卢宝剑之下!
袁紫衣见状倒吸一口冷气,推搡了一下身边的江闻。
“难怪江掌门你要让文定使剑!”
江闻则很有礼貌地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她眼里的贪念。
“那倒也不是。文定的拳脚功夫固然更胜一筹,但秘传龙形拳潜伏其中始终不妥——我其次考虑的,才是刀剑交锋以相匹敌的因素。”
洪文定也清楚望见冷月刀影,因对方漠不做声,顿时拔剑而起,直刺向了少年刀客的胸腹要害。
这一剑去势又快又急,寒光闪烁,霎那间已经逼近身侧,猛然切进了少年刀客身周一尺之处,当剑风扫及他宽阔老旧的外衣,裘袍上残存的毛丝都隐隐伏倒了一片。
冰刃临身都面不改色的少年,似乎很是珍惜这一领破旧貂裘,下一刻冷月宝刀铿然弹出刀鞘,便以宽大双掌持握在手,斜次里便杀出一刀来,去势竟比快剑更加凶猛!
“来的好!”
洪文定双眼精芒闪射,湛卢剑也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妙莫测的弧线,宛如天外流星再度刺回,而这一次出招比先前更加迅烈,招招相扣剑剑相随,竟是不打算留给对方一丝喘息的机会。
可少年刀客面对危急,冷月宝刀也是越挥越快,直连作了四面八方水泼不进的模样,饶是洪文定狂风快剑的来势汹汹,他闭门挥刀的速度亦是不遑多让,一时间刀光剑影纷飞乱舞,竟是相持不下。
袁紫衣在远处看得凤目含光,心想着此行果然不虚,光看少年刀客所使刀法,与她苦练的「金龙鞭法」有异曲同工之效,而洪文定所出快剑虽然凌厉,却也让她窥见了拳招掌法攻敌必救的精髓。
她连眨眼的功夫都舍不得错过,嘴里悄然问道江闻:“江掌门,你先前不让文定与他动手,莫非他的功夫远在文定之上?”
江闻的气机如藏于空山,游于紫府,闻言摇了摇头:“他们两人的武功尚在伯仲之间,武学资质也参差仿佛,若是动手下去,未必就能分出胜负。”
袁紫衣怪道:“那你为何如此反对,还要定下这么些的规规矩矩?”
江闻无奈解释道:“紫衣姑娘,有时候切磋交手未必就是好事,你暂且看着,有缘自会明白。”
说话间,洪文定已将快剑的攻势放缓,急速消耗的体能,让他不得不去其他寻找克敌制胜的办法,而对方远超同侪的膂力也成问题关键,光是从刀剑交击之时传来的反震力道,便已经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瞅准时机撤剑回身,洪文定双目凝视着横刀之人,迅速施展出少林轻功开始游走,身躯腾起之后双足踏在树干,又朝着对手纵身刺出一剑。
而少年刀客沉着冷静得出奇,他的双目虚觑前方,似乎浑然忘我,只以敏锐的听觉触感分辨对手,面对洪文定的突袭更是迅捷,电光石火之间竟然刀交左手,招式奇变横生,尽从对手料想不到的方位砍削出去,刀势恢宏犹如飙风!
洪文定没想到对方的变招,会来的如此突然如此剧烈,人又身腾半空难以挪移,故而唯有凭藉交手瞬间的力道改变方位,才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致命一击,只在外衣之上留下了一条刀口。
袁紫衣差点惊叫出声,这一招显然已经过火,可如今的江闻却仍然不管不问,好像他真的只是来看热闹了,浑然忘了自己先前定下的规矩。
生死一线的洪文定收剑在后,浑身上下的气机并未出现丝毫破绽,就连面容神态也没有丝毫变化,身上那岳峙渊渟的宗师气度已跃然纸上。
见先前的快攻未能见效,攻敌必救也胜算寥寥,洪文定这次没有再轻妄地上前,反而将左手虚按在身前。
呼吸之间,他的周天真气随着吐纳缓缓流淌,一身虽不雄厚但也精纯的少林内力,正如天蚕吐丝一般蜕化变质,内力时清时浊、时刚时柔、时纯时驳,竟然开始了无休无止的转化——
这便是他在广州府以弱凌强时,临阵顿悟出来的奇招!
随着天蚕真气从周身穴道逸散而出,洪文定只觉得微风煦日如有实质,天地是前所未有地清虚,甚至能感觉到心思迁流如得得马蹄般,在他的脑海之中响动。
洪文定缓缓闭上眼睛,因为此时的双眼已经成为累赘,反而会阻碍那些直通大脑的感官具现。他“察觉”到有两处不弱气息,其中一处的内力本质澹泊出尘,此时却被心窍挤压得运转如飞,而另一股周身血气翻滚如狼似虎,内力却若有若无,只能随着气血腾涌涨落。
“小心了。”
洪文定的「天蚕功」已有小成,给予对手的话正是提示警醒,但他在武功上却没有一丝保留。
这次出招,洪文定手中的湛卢古剑终于绽放出了譬拟江闻的寒芒,身影腾挪如奔雷闪电,剑势探出如灵蛇吐信,招式刚中带柔,战意却丝毫不加掩饰地,径直刺向少年刀客。
“文定的内力果然稳居上风,江掌门教导有方呀。”
袁紫衣不动声色地开始恭维江闻,感觉此行是不是也要骗来一门内功,才不枉自己费尽这么多的心思精力。
江闻摸着下巴点评道:“江湖争锋,内力为先,但我原本的内力未必比得过其他顶尖高手,只因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方足以与他们媲美比肩。”
察觉气息压迫,少年刀客双眼微眯,整个人竟然拔地翻身而起,冷月宝刀绕身一周反迎向了湛卢剑,刀柄上錾刻的眉月光华莹流欲滴,而在洪文定的视界之中,只觉得对方浑身气血爆涨,几乎要如火焰般升腾而起,竟又是一次后发先至地迎敌反击。
而这一次的刀招一反常态,忽虚忽实,绵绵之中似乎有诉说不尽的凶恶,它的快倏忽如电,它的虚如封似闭,三道刀光同时亮起,一刀抹喉,二刀刺胸,三刀后撩阴,经由天蚕内力反馈而来的模样,竟像是一头猛虎蛰伏在了刀身之上,虬结筋肉与斑斓虎皮交错掩映,正奋力撕破天蚕内力的网罗袭来!
尽管身处远处,袁紫衣仍旧察觉到了少年刀客的凛冽邪气。
难怪连李定国这样的沙场杀神、天下名将都为之震惊,此人的刀法之中满是生杀予夺不由分说的邪煞——
这种本该在生死存亡之际才爆发的意念,此时正彻彻底底地占据着少年刀客的心智,并借由一门虚实不定、阴阳不宁的精奇刀法施展,杀身斩敌之意溢于言表!
“江掌门,这样的招式太过危险!快去阻止他们!”
袁紫衣急切地抓着江闻袖子,她本来自己也爱弄险招,因此更清楚这些招式的险恶用心,显然处处都暗藏杀机,可江闻却无动于衷,双目凝神望向远处,闻言许久才缓缓答道。
“你看清楚了没,文定一身的武功基础雄浑,旁征博引间俨然已经有了宗师的气息,可对手旁逸斜出、剑走偏锋,每每反转于必死之地,这机会对文定而言太过珍贵……”
袁紫衣聆听着江闻的阐述,不明白他的态度怎么会转变的如此迅速,但很快就听见江闻缓缓叹息道。
“可惜还太早了。”
洪文定面对猛虎汹汹出山,身上的战意也攀升到了巅峰,他在这一路上都能察觉到少年刀客的凛然锋锐,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一路上运功调伏、水磨内息,像磨刀一样耐心而沉着。
即便脑海之中已经模拟了无数次交手画面,但他依旧强行忍耐到了今天,才会在心境情绪、内功外势全部到达最佳状态的时际,正式向对方发起挑战。
江闻曾教授过他们《南华经》,但因为小石头睡觉磨牙的声音实在太大而放弃,洪文定也只记住了一句「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
洪文定很难形容这种直觉,但他在冥冥之中能够感受得到,对方身上有着自己的如今急缺的东西,若能够汲取养分迅速成长,那么自己将会迅速窥见到另一番更广阔的世界。
两人还在继续缠斗,洪文定发现自己先前所练的武学根基不再管用,每每出手迎击,须得立时换招,机变稍有不及,便会落入对方的连绵杀招之中。
以洪文定的眼界天赋,再加上江闻的悉心指点,他本不应该会在攻势潮涌之间陷入被动,可偏偏少年刀客的招法路数十分诡异,从来都是无惧生死地迎受着攻击,直至剑刃临身不到一尺的距离,才会以精微绝妙的刀招反制!
一寸短一寸险,在这等距离之下,不管是留给变招或是撤身的空隙,都已是微茫到了极致,似乎对方所思所求的就是狭路相逢,要让敌人在气血翻滚间,仓猝选择一条你死我活的绝路!
又是一次的刀剑交错,少年刀客的长刀陡然翻起,以“怀中抱月”变实为虚,径直就要刺向洪文定的下腹要害,洪文定仍以「天蚕真气」护体,自然能识得出异样,迅速在空中借力踢向对方手腕,试图打落少年刀客手中的神兵利器。
但随着招式探出,少年刀客却又已经化虚为实,当下一路急砍猛斫,刀进身进,身退刀退,势势连环,招招交映,跟着刀中夹掌猛然探出,竟在洪文定的胸口结结实实地猛击一掌,刀招紧随便要跟前!
下一刻,洪文定已经倒转剑势随手一拍,掌中湛卢古剑嗡然作响,竟自他刻意掩盖的身侧冲天而起,径然飞向了少年刀客所处要害,寒光凛凛晃得旁人睁不开眼!
凶狠刀招与凌厉剑招碰撞在即,忽然分别被两根手指夹住,只见道袍舞动的江闻站在两人之间,刀剑攻势转眼间已经尽数停滞,上面所附着的万钧之力如同泥牛入海,也霎时消失不见。
“给我个面子,就此停手吧。”
江闻化指为掌涌出内力,冷月宝刀画出弧线铿然又还于鞘中,而湛卢古剑也在指掌间一阵剑花缭乱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腰间。
“文定,今日的切磋是你输了。”
袁紫衣在一旁观战许久,听闻此话忍不住开口帮腔道。
“江掌门,这分明是你在拉偏架吧!刚才对方屡施杀手,文定频频退让,最后的这招不过是礼尚往来,怎么就说他输了呢?”
江闻没有理会叫嚣的袁紫衣,单独望向了洪文定:“为师所说,你可服气?”
洪文定无悲无喜地点了点头:“徒儿愿赌服输。”
被无视的袁紫衣仍不解气地上前,揽住洪文定肩头要为对方出头说道:“文定,别听这个师父的歪理邪说,今天分明就是个平手!我这就下山遍请江湖同道做个鉴证,好为你主持公道!”
江闻眉头微皱,淡淡说道:“紫衣姑娘,事后若是传你一门武功,这件纠纷是否可以高抬贵手?”
袁紫衣立马笑靥如花地看着江闻,贴身就要上前。
“什么纠纷?谁与谁有纠纷?我只是来踏青赏景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解决完了这一边的烦恼,江闻便转过身来看着少年刀客,见对方一不留神又是长跪在地沉迷不起,才一脸纠结地说道。
“把刀收起来吧,你的邪气太盛,江某是决计不会将你收入武夷派的门墙,顶多作个记名弟子,传你一门武艺便是了。”
少年刀客闻言大喜,爱惜地卷起黑貂裘便要倒身下拜,江闻却暗以内力托住膝盖,不让他继续行礼。
“别急,江某话还没说完。门下修习期间,宝刀和貂裘必须择一交给为师保管,你自己决定吧。”
对方纠结许久,终究没有舍得脱掉破烂貂裘,只好把冷月宝刀交给了江闻,而江闻也礼尚往来,将洪文定腰间的柴刀抛了过去。
“不必多礼了,日后你惹出祸来,不把为师说出来就行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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