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石头、田青文、赵二官一行三人,正马不停蹄地赶往瑞岩禅寺外鬼魋之时,洪文定却已经悄然回到了崇安县城,并且在城中游荡许久了。
基于瑞岩禅寺恒旻大和尚的提醒,他这次并未堂而皇之地从南门径入,而是特意跟随在一队运货马车之后,趁乱攀附在车底偷偷潜入,直至接近毓秀水门才悄然脱离,直奔水门小铺的门前。
那间铺面已因打斗凌乱不堪,仍旧保持着昨晚狼藉满地的模样,门板亦是因破开大洞而敞漏着,虽说屋内的应用物什并未减损,他却始终没有找见小石头的踪迹。
自从昨晚遭遇袭击,洪文定便察觉到了许多异样,特别是那几条躲在屋檐、树下暗中窥视的身影,似乎很早就料定旱魃会出没在这里,才坐山观虎斗地等着洪文定与其殊死火拼,有那么几次似乎还想趁乱对他出手。
出于对净鬳教的警惕,洪文定并未向邻里打听情况。他已隐隐瞧见水门小铺对面的两家米面商号,和那处供人歇脚饮茶的面食摊中,都有一些形色不明之人观察着自已,并且已然起了疑心正要起身,洪文定连忙装作不经意地从门口走过,转身绕进了一条狭长小道之中,想方设法摆脱了窥探。
“若是再有异样,还是应该先回去禀报……”
事情的轻重缓急,洪文定自然是心里有数的。当前最要紧的,是办妥江闻的吩咐入籍,随后才是探察崇安县城中街头巷尾流传的旱魃传闻,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跟一些神异鬼怪有瓜葛,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也应该是上报师门,由师父江闻来定夺如何处置。
而对于他明显置身事外的态度,瑞岩寺的恒旻大和尚也并无异议,甚至在听说他三天都未收到户籍消息时,表明此事一定是净鬳教从中做梗,还颇为和善地为他出谋划策——
此时他手中正攥着的一封书信,便是恒旻大和尚的亲笔手书。
和尚说有这封信在不但能帮文定面见知府,更许能帮他办下疍民们久拖不决的户籍之事。
由城南到废旧府衙,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洪文定在府衙前的荒地上查探,依然没有发现小石头与赵二官嬉闹玩耍的身影,心中疑惑之意更盛,但此时也只能强压下去,朝着东察院方向走去。
再次见到洪文定时,堂前的县内衙吏原本正眉飞色舞地与同僚闲谈雅叙,面色顿时颇为尴尬,他纳了纳袖子的动作,仿佛在担心洪文定会讨走那锭银子。
然而洪文定却没有多做计较,转手先是呈上了恒旻大和尚撰写的书信,衙吏见到信封落款顿时连连点头,心中确信自己先前所料不差,对方果然是有门路、有来头之人,连忙跑进去传话,并且极其迅速地返回了。
东察院虽也有飞檐翘角,但终究规模窄小,县内的主簿、典史、教谕、训导都挤挨在一块,连崇安县令也只能屈居在北侧正堂之中理事。
衙吏带着洪文定进入内廊,连忙低声表示自己已经将入籍文书递上,只是不知为何,县令大人看了一眼便压在桌案上,再也不提此事,自己位低实在是无能为力。
当两人来到了北侧正堂之中,首先看到的是汗牛充栋的各色书册典籍,书皮之上分门别类标记着垦田升科、入官荒产、食货贡物、盐引增减、仓储虚实,显然是本县多年来积压,关于田赋财库的典籍记录。
而桌案之后,正站着一名尚显年轻的七品文官,也在打量着洪文定。
只见他相貌平平,满面愁容,胸前是云纹排列稀疏的鸂鶒纹方补服,衣周缀着五彩四合如意云纹,手里拿着《委勘火患申文》与邑人所上《论本县赋役书略》,似乎正在为此苦恼不已。
“禀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县内衙役说完这句,连忙将洪文定往前拱了拱,自己碎步往外退去,并且捎带手将门给关上。
堂门关上之后,这处北堂瞬间阴沉了不少,书柜间隐隐散发出蠹虫啃咬后的气味,让人浑身都感觉不舒服,唯独面前这位年轻的县令,却还是毫无顾虑地徜徉其间,仿佛找到了些安全感。
“你叫洪渭对吧?你的入籍文书我看过,恒旻的书信我也看过了,看来是本官误会了……”
随后他在书案背后重重坐下,不堪其扰地抬起头又思索许久,最后才将手上文书放下,似乎始终未能在千头万绪之间,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哎,本官倒也不是有意刁难于你,只缘当你与那净鬳教是一丘之貉,心中颇为忿懑,故而搁置在了一旁。”
洪文定面前的崇安县令管声骏,字钟石,在顺治十一年便以拔贡的方式任河南光山知县,由于任内尽心教养、吏治称最,又于前年迁崇安县令,莫名其妙地来到这处四方之民流寓,兵匪盘踞之地。
其实管声骏也很纳闷,当初自己当时听到的消息,本应该是去往广东罗定当这个散州的知州,却阴差阳错地因为靖南王耿家就藩,被故意安排在了崇安县上。
这崇安县地处闽赣边界,为中原入闽的桥头堡,险要之处自然溢于言表,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前任知府所遗存的流弊竟然如此之多,甚至连县治府衙都因故荒废,多年来惶惶如丧家之犬。
即便他素来以实干著称,胸中也颇有豪气,可到了这里只能是束手无策,处处碰壁之后,他如今正转头做些搜罗档案、谱牒的杂事,只打算自掏俸禄银两,在任内修一部县志交差了事。
崇安县令管声骏从桌案上翻查片刻,找出了疍民们的入籍文书,略微翻看便拿在了手中,缓缓点头。
自从他管声骏主事崇安,在千头万绪中最让他头疼的便是净鬳教之人。
这些人明面上吃斋受戒、安分守己,暗中实则早已勾结一气,处处与官府作对,更有甚者,他们还常常裹挟定居于城隅的大姓、县内功名在身的人物,倒逼着他这个知县画押签字,着实令人心寒。
譬如这流民入籍之事,其实早就被净鬳教安插在县衙之人把持住了。
但凡是入了净鬳教之人的文书,须臾之间便会出现在他的书案之上,并且时常有士绅前来催逼,不胜其扰;而那些不在净鬳教众之列的,即便他县令已经手批允诺,入籍文书也同样会不翼而飞,宛如白日见鬼。
一开始,管声骏还会对此情状忿然质问,可时间久了,他也察觉到越来越多异样,也只能忍气吞声,每日除了处理崇安公务,剩余时候只能躲在家中调鹤种梅,寸步不出。
让管声骏如此忌惮的,不仅仅是净鬳教势力,更因崇安百姓似乎对于官府,天生就有着一种不安抵触,即便自己三令五申绝不虚言,就差学商君徙木立信,终究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听从,反而仍旧更相信净鬳妖人们的惑众之言。
“管大人,城中净鬳教之事,我已在恒旻师傅那里听说过了,祸患至深实属罕见。”
洪文定有些疑惑,面前这个县令大人为何要关起门来,对自己这个草民大吐苦水,但从小随着父亲处处被捕、隐姓埋名的他,猛然察觉官府之人竟也有如此多的身不由己。
听洪文定提起了瑞岩禅寺的恒旻,管声骏也是颇为欣慰地说道:“幸好县内还有恒旻诸僧端方正直,存有先进遗风,否则本官夹袋之中,就更加无人可用了———”
言罢,管声骏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沉声说道。
“管某时命见厄,窘于乡党,却仍有一颗为民立命之心。经多方打探,我听说净鬳坐大、官府势微之源头,竟与嘉靖年间的一桩命案有关,只可惜当年的文书皆遗弃在县治府衙之中,多年来不见天日,始终难究其因……”
管声骏目光灼灼地看着洪文定。
恒旻大和尚捎给他的书信之中,明言了眼前这个少年虽然未及弱冠之年,却轻捷如猿,技击绝伦,不但一人堪敌武僧合围,还自称能从旱魃手下脱身,恳请崇安知府妥善待之。
去年至今,管声骏也不止一次起过查明当年真相的心思,他知道心结难解,唯有从根源上疏壅导滞,才能破解他面临着的困难局面。可眼下县内衙役捕快皆不可信,他们纵使自己未入净鬳教,也总有亲朋与净鬳教往来不清,一旦泄露风声,反而会引来大祸。
管声骏也不是未曾对洪文定起疑,但洪文定呈上来的入籍文书,明明被他积押了三天,却未曾引来净鬳教的明暗催促,更有甚者,反而要靠与净鬳教不对付的瑞岩禅寺写信帮衬,便基本可以排除了洪文定身份上的嫌疑。
而最后需要担心的事情,便是眼前这人的的能力与意愿了……
“洪渭,如今县治府衙如今荒废多年,传闻常有浓云密雾、鬼魅交作,踏入其中必然凶险万分——”
崇安县令管声骏言辞恳切地将事情说出,但随即就提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
“但若你能替本官取回嘉靖年间的刑案书卷,助我查明其中真相,一份入籍文书自是不在话下,本官还可以保你一个武科入县学的资格,到时候功名虽然不及文举,也足以光耀门楣了!”
洪文定沉默着没有回答,而管声骏也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事实上,洪文定对于管声骏所说的武科并无兴趣,毕竟他的真实身份还是朝廷钦犯,真去当武庠生怕不是在自投罗网,但如果只是取回刑案卷宗,便能立即批下疍民的入籍文书,那倒不失为一条终南捷径。
“知县大人,洪渭虽然身在草莽,此事亦然义不容辞,只不过我的师弟如今遗落城中,先前与赵二官相善,如今恐怕被净鬳教挟持而去,能否帮忙寻找?”
洪文定心思缜密,他在江闻身边耳濡目染,自然学会了不少借力打力的本事,打算借用官府的势力为自己做点事情,而管声骏沉吟片刻,又问了一些关于小石头的外貌特征,也是沉声说道。
“……既然是幼童失踪,本官倒也不是全无办法。这样吧,本官命衙役以「采生割折」之患,前往县内逐户盘查。”
管声骏能被委以此处重任,自然也不是酒囊饭袋之流,想来这净鬳教纵使心怀不轨,也不至于敢一手遮天,略一思忖便想出了这个不暴露身份的办法来。
他见洪文定虽年岁尚小,说话做事却有礼有节、风度俨然,心中不免起了些爱才之心,很是郑重地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
“洪渭,你大可放心前去。若此事真与净鬳教有所关联,至少也能起到打草惊蛇之用,本官保证,绝不会让这些妖人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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