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二月的大明西北地区依旧是处于春寒料峭的季节,带着寒意的北风与湿润温暖的南风互不相让,在这片辽阔的原野上追逐着、缠斗着,远远望去,田野和山脉间已有嫩绿色隐现。
无论严寒如何的残酷,春天终究是到来了。
陕西行省平凉府卫护县七里堡外的原野上,年过四旬的李保双手环膝蹲在自家的田埂上,打望着绿油油的麦田。
午时的暖阳晒在清布袄子上,让他感觉到格外的温暖舒适,束发的网巾已是浆洗的有些破损,一双皂色布鞋上各自打着一块补丁,蓝色的布裤倒是还有七八成新的样子。
李保的户籍原属延安府延长县,崇祯九年时,随着时任陕西巡抚孙传庭的一声令下,陕北一带无数农户拖家带口的被迁至了平凉府,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修房建屋、开荒拓田、兴修水利的大生产运动。
李保对于离开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虽然心有不舍,但他心里明白,官府大老爷们是为了让他们活命,这才把他们安置到了平凉府来。
要是还在老家待下去,要么会成为流贼,走上造反掉脑袋的不归路,要么跟着大队流民四处流动,最终化作路边的枯骨。
从崇祯二年开始的异常天气根本没有好转的样子,本就干旱的陕北地区雨水越来越少,大小河流慢慢都断流了,只剩下干涸龟裂的河床还在向世人昭示着,这里曾经是清澈见底的水脉。
越来越严重的旱情席卷了陕北地区,到了崇祯八年末,大部分村庄的水井都有了干枯的迹象,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就别说田里的庄稼了。
就在农户们日渐绝望,很多人已经逃散出去时,孙传庭孙菩萨来了。
随后的场景就是,在官府派下的救命口粮吊着命的情况下,崇祯九年间,数不清的李保们陆陆续续辗转迁移来到了平凉府。
不知不觉间,迁到七里堡已经有四个年头了,这四年中发生的巨大变化,让李保回忆起来却依旧是恍如梦中。
与李保一家一起迁到七里堡的陕北农户大约有两百余户、八百余口,在经历过第一年到来时,在原七里堡的基础上扩建新建屋舍、空闲时候拼命开荒拓田、所有人终于勉强安顿下来的艰难时光后,随着各项基础设施的日益完备,自崇祯十年起,日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好转了起来。
崇祯十年,刚刚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的李保一家老少五口,在领取到了官府发下的两把铁锨、一把锄头、一架铁制犁头、一张木耙的条件下,在开春之后日夜劳作,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便开荒三十亩。
虽然错过了当年的春耕春种,但还是赶着种上了一茬大豆,虽说是生地,但秋收时也有了十余石的收成,而这些收获的大豆被一家据说有官府背景的商行以市价全部收走,并把该付的银钱折算成了粮食一次性给到李保一家。
李保被这种从未见识过和听说过的仁义之举给惊呆了。
他听到官府派人到处宣讲过,说是皇帝爷爷下旨,所有新开荒田三年不纳赋税、后三年减半征收,平时也是官府定时派人下来,把一包包粮米运到村里,然后按照新造黄册上的丁口数,让每家每户领回家中用以糊口,官府老爷们这些施舍已经让所有人都感恩戴德了,而这家商行为啥也行官府之事?
商人不都是为了多挣银钱吗?怎地也会如此大发善心?
十余石大豆竟然被转换成了五石的粮米,当李保和婆姨带着家里的两个小子、一个闺女把粮食扛回家中后,一家人围着小山一般的粮垛,眼神和脸上的神情都是一副不敢置信地样子。
活了大半辈子的李保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如此多的粮食全都是自家的,并且不用上缴一粒米给官府。
这七百余斤的粮米,只要算计着撑过寒冬和春日,等到夏天来临后,搀上些野菜节省着吃,足够撑到夏粮收获了。
在收割完大豆之后,官府大老爷们根据每家新垦的田亩数发下了麦种,各家各户的冬小麦已经全部种好,而李保家的田地经过一季肥田大豆的种植,来年的夏粮应该会有个相当好的收成。
对,收成会相当好。
对着一点,李保全家人都是深信不疑。
大片的田地中都已经打下了无数的深井,一架架脚踩的水车也被安放在了井口,李保和婆姨不顾初冬时的寒冷,赤脚踩在水车的木制脚蹬上愉快的踩踏着,然后低下头看着清澈的井水被筒状的木头带到地面,再慢慢灌倒自家的麦田中,这种情景让李保在睡梦中都会时常笑醒。
一切就如李保的预测一样,虽然从冬天到春末夏初,老天爷甚少降下雨雪,但因为水井和水车的出现,崇祯十年,整个平凉府的新垦田地还是取得了丰收。
这一年,在种完冬小麦之后,李保并没有闲下来,他带着一家人再次开出了二十亩荒田,而耕作方式也会如此前一样,先种一茬大豆,等地力足够肥沃时再种小麦和粟米。
崇祯十年夏收时,李保家的三十亩冬小麦足足收获了二十余石粮食,经过脱粒打场晾晒后,足足有近三千斤的小麦被运回家中。
为此,李保还特意加盖了一间小屋作为粮仓,并且专门去县城购置了一把铁锁,把粮仓大门牢牢地锁死,钥匙就放在了屋里的一处最隐秘的地方,李保每天都要数次打开这间小粮仓,进去看看有无老鼠啮咬的痕迹。
崇祯十年的大丰收是李保终身难忘的场景,直到多年以后他还要乐此不疲地提起。
因为有生以来,李保和家里人终于痛痛快快地、敞开肚子吃了一顿饱饭,由于吃的太饱的缘故,已经十六岁的大小子克化不了而腹胀如鼓,李保和婆姨架着大小子在院子里溜达了半宿,直到鸡叫天亮后,大小子的肚子才恢复了原状。
这也是大小子终生无法遮掩的幸福的耻辱,多少年以后也是时常被家里人提到此事,而作为当事人的他却始终都是一副憨笑的样子。
李保打望着绿的油亮的麦苗,无声无息地笑了,心里那股子熨帖劲让他有一股子去麦田里打滚的冲动。
眼瞅着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那间粮仓怕是盛不下这般多粮食了,得赶紧再建一间更大更高的粮仓了。
大小子十八岁了,夏收后得给他张罗着盖房子娶婆姨了。
原先因为穷,自家二十多岁才娶上了婆姨,现在咱家有的是粮食了,给大小子娶婆姨可得好好挑挑。
听里长说,又有一伙流民要来七里堡落户了,这可是个好机会,得从那些迁来的穷人家中挑个俊俏地儿媳。
嗯,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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