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说的都对。”
徐盛容将棋盘上的最后一粒黑子,捏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轻轻的放在了黑篓里。
“但,争天下?”
徐盛容左手抬起来,手肘搭在棋盘上,手掌拖着左脸脸颊,左手的食指,还有意无意的抚摸着那一条已经结疤的伤痕,挑着嘴角笑道,
“有什么意思啊?”
“争得了天下,还要像现在的皇帝,我的爷爷,他们那些人一样,辛苦守这天下。”
“一辈子为了那些庸庸碌碌的凡俗,那些蝼蚁蜉蝣,辛劳。”
“甚至牺牲了家人。”
“您觉的,这有意思吗?”
徐盛容的脸颊微微歪向了白君子,那眼瞳里浮现出来的,是一种阴冷。
是那种从心底里,甚至从灵魂深处都愤恨地阴冷。
她爷爷徐北鸣,是天下敬仰的大人物。
是大魏朝立国功勋。
但是,他却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儿媳。
还要把自己的孙女送去给一个得了花柳病的废物成亲同房。
这就是争天下的结果吗?
徐盛容恨透了这种结果。
所以。
她杀徐北鸣的那一刻。
那颗,包容着荣耀和信念的惊世之心,已经是死了。
现在的徐盛容。
只想。
纵情嚣张。
让这天下为自己活一回。
而不是像祖辈父辈的那些人一样,为天下活。
哪怕万世唾骂。
人间皆敌。
她也不在乎。
不过,面对白君子的时候,这种阴冷只是一闪即逝。
只剩悲凉。
“白先生,容儿已经给你准备了车马,也准备了银两。”
“吃过了今日的晚饭,便想去哪里去哪里吧。”
徐盛容伸过了右手,放在了白君子的手背上,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容儿不争天下,已经不配白先生辅佐。”
“洵王那边儿,既然得了国公府的力量,应该是就再也容不下白先生了。”
“天下之大,或许,只剩下东厂,对您来说,还是个好去处。”
白君子眉头微皱,想要说些什么,
“容姑娘……”
“白先生不要紧张。”
徐盛容拍了拍白君子那有些干瘪的手背,继续道,
“容儿当你为师为父,自是了解你的,容儿不想白先生一生之梦想,才华,浪费在容儿身上,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
“至于东厂能不能容您,容儿料想,也差不多的。”
“东厂无能人,全靠他陆行舟一人而系,只要白先生能拿出合适的投名状,他定不会委屈了您,那个人,容儿还是了解的,有容人之心胸。”
呼!
说完,徐盛容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白发披散,于夕阳余晖下闪烁出淡淡光芒。
她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对着坐在对面的白君子,深深鞠躬。
“容儿愧对白先生教诲。”
“请先生原谅。”
“容儿自私,懦弱,放弃了原本的梦想。”
白君子看着这般的徐盛容,手抬了一下,张了张嘴,但最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了解徐盛容的脾气。
既然后者这么说了,那就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无从更改。
他突然之间有些心痛。
如刀绞的那种痛。
徐盛容也是天之娇女。
但这命,却真的是太可悲啊。
从一开始,她就承受着徐北鸣给她的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责任。
她杀自己的心上人,嫁给猪狗不如的太子。
都是因为那种责任。
她哪怕是不愿意,却也从来没有反抗过。
因为她尊重徐北鸣。
她觉的,后者不会真的对她不管不顾。
但是。
徐北鸣还是将她彻底的抛弃了。
为了所谓的天下。
为了所谓的苍生。
徐北鸣要将徐盛容最后一点尊严给抹除。
将她践踏的一无是处。
徐盛容,那个时候,该是多么的伤心?
而她怒发冲冠,杀徐北鸣之后,又是多么的绝望?
多么的死心啊!
但是。
谁又能理解?
“老夫不会去东厂,也不会去辅助陆行舟。”
“老夫生是容姑娘的人,死是容姑娘的鬼。”
“此生,不会再择他主。”
白君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
“但老夫也是绝对不会跟着容姑娘,做那等祸乱天下,让苍生蒙尘,繁华凋零的事情的。”
“老夫断然不会背弃师门祖训。”
“所以……”
白君子也是起身,并后退了半步,然后对着徐盛容躬身行礼,道,
“老夫告辞。”
“从此隐居无相谷,不问世事,不入人间。”
“容姑娘若有朝一日想通,可来无相谷,老夫定尽地主之谊。”
徐盛容没有起身。
依旧是弓着腰,白发低垂了下来,将那张脸颊给遮掩住。
没有人能够看到。
有一丝诡异的笑,从她的嘴角儿,眼角,流淌。
她轻声道,
“先生保重。”
……
长安城。
东华门前。
阳光异常明媚。
蓝天白云之间,有着一种通透。
陆行舟站在那高耸的城墙上,面向着城外的方向。
风吹拂而过。
白发飘荡。
而在他的脚下,则是有着一些东厂番役,正在忙碌着,将城门上悬挂着的那两具尸骨,给小心翼翼的放下来。
在城门四周,是围观的百姓,还有一些国子监的学生。
人们望着城墙上的那道身影,眼睛里都是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
他们胜利了。
苏定邦死了。
苏定邦的恩师,沈秋鸿也在守灵三日之后,死了。
在国子监的带领之下,这长安城的民间,乃至于周围的那些城市里,都刮起了一股风暴。
反对东厂倒行逆施的风暴。
甚至接连数日。
有人自发的组织在这东华门前,向这两具尸身祭拜。
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也指责陆行舟的不顾法纪,不顾伦理纲常。
骂他是阉贼。
阉狗。
骂他是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在这般的压力之下。
陆行舟似乎是妥协了。
至少外人看来如此。
因为,他命人将这国公府的两具尸身,给拆下来,然后重新安葬。
这就是妥协的迹象。
“阉狗这是扛不住咱们天下人的群情汹汹了!”
“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光是安葬国公府两位还是不够的,咱们还要继续造势,定让咱们的声音达了天听,将这阉狗法办砍头。”
“什么狗屁东厂,也该取缔,大魏朝朗朗乾坤,还不需要这些阉人来指手画脚!”
“我们足矣……”
人群之中,不断地传来一些国子监学子义愤填膺地声音。
那气势似乎是更加的浩荡了。
陆行舟虽然站在城墙上,但是却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他笑了。
妥协?
根本就不是。
只不过他入了胎息境界,念头通达。
他不在乎这些旁门左道了而已。
还有一点。
是因为他真正的看到了杜先隆,东方夫子,还有徐北鸣等人,他们那一辈人的情怀。
他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这挂在城墙上的两位。
应该,也是为了天下太平,主动赴死的。
这样的人。
不应该有这种下场。
陆行舟觉的,应当给与尊重。
所以,才命人拆下。
至于下面那些人叫叫嚷嚷的,说什么要将自己法办,砍头,取缔东厂,就都是笑话了。
如今这天下。
有谁,还能取缔东厂?
哪怕是当朝陛下,他也不敢啊!
有谁,还能法办陆行舟?
砍他脑袋?
或许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老妖怪了吧。
反正,肯定不是下面这些沸沸扬扬的人们了。
“督主,找到了。”
就在陆行舟平静的看着下面那些人像是笑话一样议论纷纷的时候,汪亭从城墙下走了过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
面容疲惫。
嘴唇都有些发白。
眼睛上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
一看就是很久没有睡觉了。
他确实没有休息。
得了陆行舟的命令以后,他接连三日,没有睡过分毫。
连合眼都没有。
他几乎是日夜不停的,寻找徐盛容的踪迹。
然后,终于在今日一早的时候,找到了。
并且也确定了。
他急忙来找陆行舟复命。
“在哪里?”
“固城。”
“动身。”
“是!”
陆行舟走下了城墙。
汪亭跟在了他的身后。
东华门下的那些学子们,那些百姓们,见到陆行舟离开了,一个个更是叫嚷的厉害了。
“一定要让这阉狗付出代价!”
“铲除阉狗,还我大魏朝朝纲清明!”
“我来执笔,我们上书陛下……”
在这一片气势汹汹之外,大概隔着十来丈的地方。
听着褚国公府的那辆马车。
褚国公,以及褚雨前,都坐在马车里。
正看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爷爷,您说,这陆行舟真的被这群家伙给弄的屈服了吗?”
褚雨前摇着折扇,面露好奇。
在他看来。
一个能够戏耍天下,能够知进退,有如此城府的东厂督主。
应该不会如此屈服的。
但是。
后者又为什么这么做呢?
这和他前两日的那些表现,有些截然相反啊。
“他怎么可能屈服于此?”
“这般喧闹,都只是一时而已,只要陛下不怒,就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褚国公揉了揉那有些肥腻的太阳穴,又是喝了一大口的凉茶,然后咳嗽了两声,脸上带着些许的赞许,甚至是钦佩,道,
“他之所以这么做,怕是想明白了。”
陆行舟夜行皇宫。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的。
但在皇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褚国公做为三公之一,能够知道比别人更多的消息。
他知道。
东方夫子以命送信,为陆行舟恭贺。
他知道。
草原长生帐,于陆行舟入宫之夜,被袭击。
他也知道。
同一夜,宫里死了个老太监。
他更知道。
陆行舟去了国子监,见了沈秋鸿。
还知道。
那一夜后,陆行舟一改往日之姿态。
宛若新生。
这其中的过程,甚至细节,褚国公不敢细探。
他怕惹怒了陆行舟。
或者说,惹怒了宫里的人。
但他却可以大概推断。
或许。
这太监,有了一些和他们这些人一样的理想吧?
如果从那个方面来推测。
陆行舟今日的举动,便是合情合理了。
“这太监,不是个一般人啊。”
褚国公一边拿着手帕擦额头,脸上,还有脖颈之间的汗,一边看着兀自在思考的褚雨前,小眼睛皱了皱,突然说道,
“想不想去东厂?”
“恩?爷爷,我……我……不至于吧?”
褚雨前吓的打了个哆嗦,手里的折扇都扇不动了。
明显手在发抖。
褚国公没好气的将手帕扔在了桌子上,白了这个孙子一眼,道,
“瞎想什么呢?”
“不是要你去做太监。”
“做个番役也好。”
“主要想让你跟着那个太监学些东西。”
“不至于像外面那些人一样,空有一腔热血豪情,却不知如何为国效力!”
呼!
褚雨前听到后面这些话,长出了一口气。
但依旧心有余悸。
没办法。
徐北鸣那家伙,做的事情,让褚雨前一直觉的,有把刀悬在脑袋上。
他生怕,自己这老爷子,也为了什么大义,把自己给折腾个七荤八素的。
他可不想变成徐盛容那样。
疯疯癫癫啊!
“去,去,爷爷说去咱就去。”
“明天咱就去报名。”
“从番役坐起。”
褚雨前讪笑着说道。
“报什么名?我找人给陈慷说一声,你就去他手底下,做一个百户吧。”
“真从番役做起,我不丢人吗?”
褚国公摇了摇头。
褚雨前不敢多说,只是附和着点头。
“爷爷说的对。”
“说的都对。”
吱呀!吱呀!
马车缓缓地朝着长安城深处行驶而去。
离这些气势汹汹地人们。
越来越远。
……
“走了?”
“已经走了。”
固城府宅。
徐盛容坐在厅堂里。
黄昏的光,将厅堂的前面一半照亮,而这后面一半,就更加显得昏暗。
徐盛容全身笼罩在昏暗的阴影里。
配合着那一身黑衣。
脸上的疤痕。
让徐盛容看起来颇有几分阴森。
而她的目光,也确实阴森。
甚至还带着一抹血红。
她之前和白君子那般说话,都是故意的。
那般情感。
也都是假装的。
她并没有死心。
还一直很想争天下的。
但目的却变了。
不是为了让天下太平。
而是为了让天下分裂,大乱,战火绵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只有这样。
她才能满足。
才能泄恨。
但这些目的不能告知白君子。
那样的话,白君子定然不会同意,也会愤而离去。
她原本想让白君子去陆行舟那里。
然后,自己再……
但白君子没有去,竟然要去无相谷养老?
“也好,等我把陆行舟解决了,再来个三顾茅庐,把你从无相谷接出来。”
徐盛容舔了舔嘴角儿,那阴森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种更加疯癫的笑。
笑过之后。
徐盛容向着旁边站着的,刚刚向她汇报消息的那名黑衣人,伸出了右手。
掌心向上。
“是,容姑娘!”
黑衣人应该是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瓷瓶。
从瓷瓶里倒出来了一颗药丸。
药丸是白色的。
散发着一种让人恶心的腥臭味道。
徐盛容把药丸接过来,然后直接塞进了嘴里。
“啊!”
几乎是瞬间,药效发作。
徐盛容这一张原本清秀精致的脸庞,突然变的扭曲起来,额头上,脸颊上,青筋暴露,好像是蚯蚓在皮肤下爬行一般。
她的眼睛也瞪的巨大。
眼白几乎是凸了出来,里面的血丝肉眼可见。
她应该还十分的痛苦。
她紧紧的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呼噜噜的声音,还有强行压抑着的呻吟。
她双手抓住了几案。
然后用力的紧绷着身子。
砰!砰!砰!
僵持了许久,她应该是有些撑不住了,然后用力的把脑袋在着几案上砸了起来。
砰!
几下之后,这几案直接炸裂。
木屑纷飞而起。
而她徐盛容也是身子一摊,倒在了地上。
但痛苦还没有散去。
她蜷缩成了一团,在地上瑟瑟发抖。
“容姑娘挺住!”
那名黑衣人跪在一旁,低着头,面露凝重。
“我能挺住!”
徐盛容的牙齿在摩擦,发出了酸涩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魔鬼在轻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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