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乱红

    楼台上的红布是突然垂落的。

    当所有的人,都被那突如其来的笛声,给勾动了一下心弦的时候。

    当所有的人,都感觉身心一冷,乃至空乏寂寥的时候。

    红布便垂落了。

    并不是揭开,而是垂落。

    自上而下,滚滚涌动地滑入了地面。

    就像是一个,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乃至跌倒在地舞女。

    衣带渐宽,云袖迭迭。

    缭乱了一片的红粉,散落了一生的伶仃。

    悲伤是无缘无故的。

    没有词句的起伏,没有情节的波折。

    就只是一段空旷的飞声,便让落寞沁入了每一个人五脏六腑。

    身为齐王的李凤心,脸上波澜不惊,就只有眼眸的深处,带着点滴的闪烁。

    前来卖柴的吕九名,面带着丝丝的胆怯,但他还是抬起了头来,望向了那楼宇之间。

    上一次,他便因为胆怯,没有去看王姑娘的戏曲。所以这一次,他想看上一些。

    哪怕只有一些。

    然后,当有一个人影,赤着双足,踩着红布,登上楼台的时候。

    楼中人的心脏,便都慢了一拍。

    倘若要问。

    从悲伤到心动,需要几个呼吸。

    那么此时此刻。

    正望着那抹身影的众人,应当都可以述说。

    大概只需一息,大概只需一眼,大概只需要一个刹那。

    他们便心动了,毫无保留地心动了。

    就像是为了欢愉,想把心都给揉碎了那般的不管不顾,食髓知味,且难以餍足。

    是眼波流转?

    是青丝如瀑?

    是国色天香?

    是冰肌玉骨?

    不,都不够。

    几乎没有人,可以用言语来形容那样的绮丽。

    一切都美得触目惊心,一切都艳得生生刺骨。

    惊鸿一瞥飞颜色,盖是醉见广寒宫?

    大抵如是。

    回眸不见春风迭,春风迭在回眸中?

    合该如此。

    但还是差了一点,差了一点什么呢?

    差在此间,美则美矣,却少了一点,那名女子的妩媚妖娆,和身不由己。

    是啊。

    红绸贪缠肌如雪,赤足踏没风尘间。媚眼勾丝桃红处,唇齿轻咬笛中仙。

    这般妩媚,怎不妖娆,这般风情,怎不多娇。

    一缕遮,一缕掩,一片衣带飞舞,一抹香软坦露,便足够令人色授魂与,情迷心窍。

    酒客们看着。

    看着那恍若桃仙的美人,涂春画艳,衣不蔽体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便已然加重了呼吸,通红了面目。

    奈何曲风高雅,然衣着媚俗。

    奈何天生仙姿,然强装妖冶。

    奈何如泣如诉,然身在青楼。

    奈何侬本不是画中人,偏偏落了宣纸门。

    如此这般,情比春深,命比纸薄,又怎么会,不是身不由己呢。

    于是酒客们又开始悲伤了。

    因为他们知道,白玉不想在那,白玉不想登阁。

    因为他们知道,白玉不该在那,白玉不该登阁。

    她有才情,有气节,有容姿,有傲骨。

    所以,她岂会甘心凭卖弄风骚来过活。

    只可惜,造化弄人,命运多舛。

    害得锦绣红颜,非得流落风尘。

    一两个富商不再笑了,他们安静地抹了抹嘴唇,像是欲擦去吃菜的油渍。

    一两个纨绔不喝酒了,他们默默地摇晃着酒杯,像是欲沉入笛音的深处。

    一两个才子不说话了,他们无言地仰望着高楼,像是欲撞进佳人的“画中”。

    从悲伤,到动容,再到悲伤,没人能说清楚,这中间的心绪。

    只知道,他们的心像是被谁给挖走了一角,以至于失魂落魄。

    甚至就连李凤心,都在恍惚之间,陷入了其中,难以自拔。

    而吕九名呢,则是已然忘了卖柴,乃立于门边,怅然若失。

    楼台的两侧,三名侍女还在低头抚琴,为笛音做着铺垫。

    琴声絮絮,就像是雨打芭蕉,惹得人心生轻涟。

    没人听过这支曲子,只晓得它叫做乱红,似乎是由白玉所作。

    曲调很美,也很萧索。

    明明恍若天籁,可那天宫之中却空无一人。

    这首曲子,大概是能够成为名作的。

    因为哪怕是除开白玉的美,它也足够动人心魄了。

    更何况现在,这二者正交融于一起,相辅相成,一恨一艳地登临了绝境。

    事实证明,白嫡说得的确没错。

    乱红深处是凋零,烟楼正当述悲情。

    离歌恨曲,就该由最美的伶人来叙。

    可是,它为什么要叫乱红呢?

    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加贴切的名字了吗?

    正当人们的心头产生出一个类似的疑问时。

    下一刻,他们的疑问就又被豁然地解开了。

    因为由白嫡扮成的红衣剑客,已然登上了高台。

    并挥剑,用内气斩出了一片大风。

    霎时间,纠缠在王戊身上的,红色的丝绸便都翻涌了起来。

    倒悬于空中,恍若仙人的裙摆。

    进而有心无力地,遮掩着其中的洁白。

    而铺落在地上的红布呢,则像是红尘一般地滚动着。

    轻抚,厮磨着王戊的腰肢和脚踝。

    多亏了,王戊的身上终归不至于仅有丝绸,还有一些布料,能够勉强地盖住胸口和腰下。

    否则她的身躯,恐怕就要彻底地显露在旁人的眼前了。

    也多亏了,王戊身上的丝绸够多,所以她还可以用飞舞的缎带,来遮挡假手的瑕疵。

    否则有一些隐秘,恐怕就要被旁人给看破了。

    但即便是这样,那缭乱的红绸和雪白的肌肤,也足以让在场的众人,都魂断于此了。

    风还在吹,白嫡的内气已然充斥了楼阁。

    所以,王戊也趁此机会,放手将笛音给吹到了高亢。

    终于,终于。

    台下的看客们知道了什么是乱红。

    那是缭乱的红颜,那是缭乱的红尘,那是缭乱的红衣,那是缭乱的心。

    是他们在目睹着戚戚女儿的时候。

    不知是喜,是悲,是爱,是愁,是贪,是恋,是惊,是色,是暖,是寒的心。

    好美,此情此景,当真绝美。当真是飘渺若仙,又打碎了仙凡之别。害那云巅的神人,都苦苦坠入了凡尘的红泥之间。

    王戊的身子打着哆嗦,因为她在强忍着去揍白嫡一顿的冲动。

    因为她是真不知道,白嫡所谓的舞剑,居然就是这么舞的。

    好好好,用剑风去吹人家女儿的衣服,这也能叫舞剑是吧。

    好好好,白嫡,你给我等着。

    不过在其他人的眼中呢,白玉之所以会颤抖,便只是因为她在忍受着羞辱。

    在忍受着高楼和世俗对她的倾轧。

    唉,如此的绝代风华,如此的姑射神人,怎么就落入了这般的地步?

    谁都想不明白。

    于是心更乱了,曲更悲了,人更愁了。

    于是李凤心,终究是在王戊眼眸微红的刹那,侧目对着身边的护卫说道。

    “抽空,去联络一下雁飞楼管事,告诉他,我要给白玉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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