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枚铁火砲从宣华门上投出,坠落地面,发出轰然巨响。
十余斤重的铁罐炸开,热浪波及数丈开外,被大块碎片砸到的将士无不倒地,而细小碎片能够穿透皮甲,甚至敲打着将士们的铁甲,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这种武器面前,盾牌全无作用。郭宁等人连头都不抬,全速奔跑,涌入门洞里。
穿过三丈多深的门洞,迎面出现在郭宁面前的,是东华门的城楼和两侧绵延的城墙,像一个小规模的瓮城。
中都宫城的位置,居于皇城东侧,所以两道城墙在这一带靠得很近。在两道城墙之间,北面是内省、内府各监的办公所在,而南面则是作为朝政中枢的尚书省。此时两处重地都有兵马厮杀。
而在宣华门左右的登城马道上,更有上百人拥挤厮杀。因为马道不宽,将士们摩肩接踵,撞在一处,刀枪不能并举。时不时有人被扔过堞墙,从高处惨叫着跌落下来,摔得血肉模糊。
郭宁看见正前方,在东华门下两军正面对抗的战线上,有好几枚铁火砲炸过,四处黑烟滚滚,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李霆所部猝然遭到轰击,队列松散,于是武卫军全力反攻。他们又得城门上头的弓弩手支援,箭矢如暴雨而下,只听得己方将士呼喊不绝,却无论如何扎不住阵脚,连连向后挫退。
“骆和尚!”
“在!”
“你部立即登城,想办法扫平那些弓弩手!”
“是!”
骆和尚高呼一声,左右一看,便带着部下往一侧的登城马道狂奔而去。
他沿途大喊:“闪开!闪开!洒家来也!”
以勇猛而论,骆和尚在郭宁所部坐二望一,就连李霆也不得不服。此时正在马道上与敌纠缠得李霆所部见骆和尚带人支援,无不欢呼,士气大振。
郭宁转而再凝视东华门方向。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前头李霆已然支撑不住,翻翻滚滚地往后急退。
“你待在此地。”
郭宁向高举军旗的倪一吩咐了一句,随即挥铁骨朵,向前一指:“其余将士们,跟我来!”
郭宁自幼从军,童年、少年时,常听叔伯辈抱怨,说中都派来的高官、将校,越来越不接地气。那些人看起来深谋远虑,重重计算,可实际上,每一个决定都在让将士们送命。
何以如此?因为战场上的情形究竟如何,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完整把握。地位再高的将领,能看到的也只是零散而稀碎的诸多信息,要将之拼凑成及时准确的局面,那非得天赐的才能,自古以来,大概只有韩信等寥寥数人。
如本朝开国时的金源郡王,又如南朝宋人的名将岳飞,或许也有这样的才能。但对于绝大部分的寻常武人来说,非要去效法那些名将,就是找死。
所以,别纠结太多。人在沙场,无论是贵胄还是蝼蚁,无论是天才还是庸人,只有一条道理一以贯之,那就是两军相逢勇者胜!
这道理简单粗暴,但永远有用!
郭宁箭步向前。
此时胡沙虎猝然发力,将部下重装甲士投入战斗。这些甲士以十人规模的小队不断打穿、切断李霆所部竭力维持的队列。而李霆所部不断后退,其部将士和武卫军对抗的接触线一开始还是连贯横线,然后不断扭曲,撕裂。
两军渐渐犬牙交错到一处。
一名武卫军甲士觑得一个空隙,持盾抵开了斜刺里捅来的枪矛,随即挥动长刀劈砍。在他对面的将士抵挡不住,整条手臂被砍断了,鲜血狂涌而出。
那将士闷哼着倒地,于是本来就松动的队列间,又空出一个缺口。
武卫军甲士的同伴也是好手,见状大喜,立时合身向这缺口猛撞进去。
后排有一把长刀向他刺来,他挥动盾牌斜荡,铛地一声砸开长刀,随即飞起一脚,将持刀的敌兵踢开。
这脚踢得用力,他自己也身形一挫,稍稍往后一仰。
就在这瞬间,人丛中闪出一柄铁骨朵,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这甲士不愿后退,横刀格挡。
铁骨朵正正地砸在刀刃,骤然施加了巨大的力量。甲士持刀的手掌立即虎口绽裂,而铁骨朵压着长刀继续往下,将长刀的刀背整个砸进了甲士的额头。
那甲士双腿发软,跌坐地上,两眼暴凸出来,立时就死了。他额头处一柄长刀牢牢嵌着,刀身横贯颅内,刀柄、刀尖还在震颤不休。
郭宁大步踏过。他已经看到了胡沙虎所在的位置,便向着那方向,直线向前。
死去甲士的同伴惊怒交加,挥刀来战。
郭宁稍侧身一闪,让那刀锋贴着他的面门掠过,随即以腰膂发力,反手挥铁锤自下而上地猛砸。
这一下砸中了敌人的肋部,虽在厮杀声嘈杂入耳的纷乱环境里,甲胄碎裂的清脆声响和骨骼碎裂的闷响一时俱起,人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那甲士被砸得整个人往后飞跌,人在半空中就大口吐血。待到人落地面,鲜血也如一道红色的喷泉,洒入厮杀人丛。
十人规模的重甲武士小队,上来就连死了两个,气势顿时一滞。
主将亲临前敌,身先士卒,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振奋士气的?
这样的世道,谁不是贱命一条?郭六郎都不怕死,难道士卒们反而会犹豫吗?
后头赵决、陈冉等人狂呼喊杀。李霆本来狼狈,这时也精神大振,吐了两口唾沫,连声喊杀。无数将士鼓勇狂喊:“杀杀杀杀杀!”
有人疾步猛冲,有人返身再战,千百枪刀格挡撞击,无数躯体泼洒鲜血。
武卫军毕竟也是精锐,这时候也有人继续冲锋,一口气杀到郭宁身边。李霆站得稍远,惊骇大喊:“小心偷袭!”
郭宁闻声转脸,正看见一名武卫军甲士纵身飞扑,狰狞面目就在自家面前。他正待反击,忽有将士斜刺里冲来,抱着那名人在空中的甲士,将之推倒在地。随即两人满地打滚,互相拿着短刀乱刺。
郭宁顾不得救援,继续向前。挥动铁骨朵,须臾间又杀两人,血沃周身。而将士们随他猛冲猛杀,仿佛骇浪翻卷,又一次直逼东华门下!
“娘的,中都城里城外,哪来如此勇猛之军?哪来如此凶悍之将?”
队列后方十丈开外,胡沙虎揉了揉眼:“不对,不对……狗日的,这个穿青茸甲、拿铁骨朵的,有点眼熟!”
“元帅英明!确实眼熟!……好像便是范阳城下,杀了蒲察六斤将军之人!”傔从有机灵的,顿时想到数月前那次吃瘪:“我记得那时有个老卒说,此人是昌州那边的溃兵首领……大概是姓郭?”
这一提醒,胡沙虎哇哇大叫,怒气暴满胸臆,几欲吐血。
这人怎就专盯着我来的?
他忍不住大吼道:“那穿青茸甲的,究竟是何人!你们都疯了吗!一次次来坏本帅的大事!”
郭宁挥动铁骨朵,撞开一人,哈哈大笑。
“你们看!那胡沙虎,坑害了我们无数的同袍兄弟,妻子家人,可他不知道我们是谁!”
郭宁问身边一名牌子头:“告诉他,你是何人?”
那牌子头便是此前在塘泊中询问郭宁下一步去向的。他身上血迹斑斑,披头散发,闻听嘶声道:“我乃宣德州余孝武!”
郭宁随手又指一人:“你呢?告诉他,你是何人!”
那士卒挺枪猛刺,扎得一名甲士倒地,随即高喊:“我乃抚州陈横!”
郭宁再指一人:“你说!”
“我乃昌州赵斌!”
那么多的将士,从北疆败退回来,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
他们都知道,最可怕的大敌是蒙古。可最让他们痛恨的却不是蒙古,而是那些骑在将士们头上作威作福,却把将士们的性命随意抛掷之人!
此时此刻,一个个将士争先恐后地狂吼着,报着自己的名字厮杀向前。他们每个人都在告诉敌人,北疆长城内外的男儿还没有死绝!北疆男儿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皇帝是谁,我们才不在乎。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是报仇来的!
宣华门下,倪一高举军旗,满脸泪水。他喃喃道:“我乃桓州倪一!”
连通宣华门到东华门的城墙上,骆和尚抹了抹脑袋上的汗水和血水:“洒家是西京大同府骆重威!”
李霆又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大叫道:“老子也在北疆打过仗!老子是中都李霆,你家李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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