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站在房里,盯着墙上的舆图看了很久。
这副图是凋版而成的军用品,按照当代的习惯,在舆图的空隙嵌入了很多横轻竖重的柳体文字说明,以补图像准绳之不足。因为图的右侧是大海,按照凋版工匠的喜好,又额外加印了海上神兽乃至锦鲤的图形。
其实郭宁情愿把这些文字说明都去掉,而把图像再画得精准些。为此,他是专门有过交待的。但是到了最后,弘文院和秘书监下属的书坊,拿出来的成品依然是这般模样,甚至为了符合当代人的习惯,把郭宁确定斜向延伸的几条河流和道路,都给拉扯到横平竖直了。
这就是习以为常的力量,哪怕郭宁有十足把握说这样不对,但真到遇见了,难道还能专门去书坊一趟,挨个儿对凋版工匠耳提面命?总得有所取舍,有些要求,也只有慢慢地潜移默化,乃至等待条件成熟。
郭宁又看了一阵,伸出手指,叩了叩舆图上的一个位置。
“按照拷问仆散端同党的结果,说仆散端利用当年仆散氏在海上走私商队的关系,说服林振等人,那根本就是胡扯。仆散端不过是个垂垂老矣的无用之人,他哪里还有威望和号召力?他还唬得住谁?也就只有中都的女真人还当他是个东西!”
随侍在旁的李云问道:“元帅的意思,整桩事情,是遂王出力更多,牵扯更深?”
郭宁点了点头:
“外人要伸手到我的定海军中,绝不是那么容易的。将士们这两年里待遇不错,心气也高;海上之人心思多些,但眼界更广,也更精明。林振那样的纲首,就算利欲熏心,怎也该知道定海军的前程远大,有的是他捞取利益的机会……若不是好处实在太大,给他的信心实在太足,他又何必造反?”
“所以,一定是遂王派遣有力人物出面,并拿出绝大的好处、不容质疑的未来图景打动了他们。”
郭宁轻笑了几声:“咱们定海军固然蒸蒸日上,但大金国雄踞域中百年,总有人对他们抱着特殊的期待。”
“既然如此,元帅,咱们是不是得在中都城想些办法,尽量排除女真人的影响?这或许得让录事司和都巡检司出面。”李云谨慎地道。
他跟随郭宁也有几年了,深知郭宁看似粗勐,其实在政治平衡和用人上极有天赋。比如这会儿郭宁来到直沽寨周边,其实分明是在逼迫移剌楚材甩掉包袱,下狠心推动局势,不要再一门心思地做老好人。
至于李云的左右司系统,重在商业往来和对外部势力的拉拢和利用,却不适合牵扯进定海军地盘内部的操作。左右司的影响力已经很庞大了,在这上头踏出一步半步,或许一时有利于自家权柄,长久看来,却难免会引得郭宁的忌惮,招惹祸患。
对他的谨慎,郭宁仿佛并没有在意,只摇头道:
“中都城里头,倒不必过于操心。咱们始终以武力镇压,女真人闹一趟,就死一批;死得多了,威风丧尽,就没影响可言了。再者,水军船队又何尝有人大规模地进入中都?绝大多数时候,船队到通州就折返了,女真人在中都城里的影响,根本无法及于船队。我觉得,关键应该在这里……”
郭宁再度叩了叩舆图上的那个位置。
“楚州?”
“楚州,高邮军、盱眙军这一带。”郭宁叹了口气,侧身看看李云:“这阵子直沽寨里抓了些人,问了些口供。大概比对过以后,我晓得一桩事,那就是在中都造反的纲首们,有一个算一个,前阵子都曾聚在楚州附近。”
“那应该是为了接应粮船?先前南朝宋国阻断咱们的粮食交易,有不少粮商的船队是沿着运河北上走私。”
“正是为了接应粮食,我们动用了十六位纲首的四十多条大小船只,在楚州和海州临洪镇之间昼夜行船,往反复往来四五回。被汪世显召往中都的,就是这十六位纲首,其中有十二个人参予了叛乱。所以,楚州这一带,一定有问题。”
李云也站到舆图前头,伸手比划:
“这一片区域,西面接着南京路控制下的泗州榷场、南朝宋国的盱眙榷场;北面隔着洪泽,就是红袄军旧部刘二祖等人的控制范围;南面有宋国的淮东制置使司;而东面黄水洋,则是海上船队密集往来之所,故而必然局势复杂。或许遂王的人手便以泗州榷场为出发点,深入这一带,进而通过某种契机,收买到了船队中的某些人。”
“没错。”
郭宁返身落座:
“中都城里有了新皇帝以后,遂王那边必然紧锣密鼓,另建一金国。为此,他们少不了要与南朝勾连合作,进而在各个方向给我们施加压力。我们和宋国的贸易往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停的,但如果遂王由此持续向咱们的船队渗透,或者闹出别的麻烦事,那也同样难以承受。”
“所以,我们得想个办法,尽量拔除一些南京路方面对我们施加影响的据点……”李云想了想,继续道:“随后还得摸清楚遂王与南朝宋国的勾连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们的影响力又通过什么渠道发挥,后继对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正是。”郭宁颔首:“这阵子北面的事情,包括与东北内地的联络,都让晋卿多担待些,你要往南朝用点心思。正好出了遂王收买咱们船队纲首,发动叛乱的事,你作为定海军特使,便去往楚州一趟,以此为由向当地的宋国官员施压,如果条件允许,最好再去一次临安。”
“遵命。”
“船队的纲首们,这阵子被我抓了一批可疑的。但如果真的严查,多半会揪出那些纲首们私下夹带走私的情形。许多大事在前头,为这种小事撕破脸,眼前没什么必要。一直揪着他们不放,或许还会引发船队里普通水伕们的人心动摇。所以,明天我就会把他们都释放了。”
“那我今晚连夜审一审,看看能否问出些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必。”郭宁哈哈一笑:“周客山已经想办法犯了事,混到那些纲首一处去了。他是个聪明人,一两天里,必定能探出什么。”
正说到这里,外头侍从禀报:“元帅,周客山求见。”
“嗯?竟然得手那么快吗?这才多久?”郭宁有些诧异,立时让他入来。
周客山身上脸上脏污未去,大步进得厅堂:“元帅,策动叛乱的不是遂王,是宋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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