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是有规矩的,官场上是有成例的,地位到了东面元帅这程度,已经是开封朝廷一个方向的柱石,手续更是繁杂。
平日里新旧官员交替,要做身份的核验,要有各个官署诸多环节文书的确认,再加上种种军政事项的说明,还有户籍、兵员、物资等簿册的交接,很多手续不得不走,起码也得忙乱半个月以上,和开封方面周转数十份公文。
如今徐州前线有警,负责留守归德府的人更是关键,非心腹之人不能担此重责。
这位赵王完颜洪烈一声令下,就准备当场接管整个归德府?
这要求正常么?
不正常。
这位完颜元帅从进城到现在,压根就是肆意妄为,办的事全都不合规矩。
眼下徐州前线还在激战,他却亮着明晃晃的刀子来归德府夺权。这副吃相真是血淋淋,难看极了。
但懂行的人又觉得,这情形很正常。
皆因百年以来,大金国的规矩从来就不是大金贵胃的规矩;大金地界上的军政制度,也并不能约束完颜氏重臣之间的冲突。
虽说这赵王完颜洪烈的名头,吏员们谁都没听说过。但开封朝廷建立到现在,也不过大半年,又时不时有女真人从北方逃来,隔三差五朝堂上就会多出一位贵人,而皇帝为了和中都争夺正统,往往会授之以高官殊荣。
对此,大家都是知道的。
或许正因为这种贵人在朝堂立足不久,所以争夺权柄的手段就格外激烈?
此番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登门强冲总管府,毫无顾忌地杀死了完颜弼元帅的好几位亲信,还把他的家人亲卷都看押到一处,可见完颜洪烈老爷就是冲着完颜弼元帅来的。
但凡和完颜弼元帅站到一起的人,就得死。
大家除了乖乖听话,还能怎么办?
手续上的差错疏漏,慢慢再说,总能解决。眼下谁若提出来不服,是想死么?眼下总管府内外,还有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势,正在嗷嗷地哀鸣,不该赶紧应付过了场面,召来医官救命么?
当下以徐福为首,一众小吏俱都躬身应是。
一行人方才屁滚尿流地从总管府里出来,这会儿又巴巴地列队回去。片刻之后,不少仆役带着自家主人的命令出来,分头通知在别处当值的同僚,赶紧来总管府奉承新任的元帅。
这些被通知到的人,有的立即赶到,有的试图出城,奔向徐州通报,有的躲在家里瑟瑟发抖。
不过,到了晚间,本地官吏们便看出来了,这位赵王完颜洪烈明显是那种行伍出身,满心都是沙场立功的将帅,对具体的政务很不熟悉。
他问了城中仓储所在,只派了自家麾下的精骑前去接管,却并不急于清点物资数量;反倒是对城中留守官兵情形很是在意,将他们的军官叫来查问城防安排。
除此之外,什么往来文书、钱谷簿册,他碰也不碰。
众人陪着他折腾到晚间,待到整座城池的防务都在管控之中,城里新签的射粮军和镇防军也都聚集到了城里军营,等待点集,他一挥手:
“徐州方向战事不明,接下去借重诸位的时候还很多。散了吧,且去安心休息!过几日忙完了,我请诸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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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松了口气,连道不敢当王爷厚爱,数十人在堂前列了对,行礼告辞。待要离开,却见城里好几处火光冲天。因为风向的缘故,一股烟气滚滚弥漫,正灌入总管府来,郭宁措不及防,被呛了几口,连声咳嗽。
这等火势,绝不是自然生成,一定是有人专门点燃柴草,说不定还洒了油脂助燃!
跟随郭宁入城的部下们无不惊动,个个拔刀在手,做戒备模样。
郭宁自家呛咳过了,暗中也有些吃惊。他侧过身,压低嗓音喝问:“怎就四五个火头一起腾起?老徐,你这做的有点过了!”
徐瑨叹了口气:“国公,我只让人放了一把火,便是总管府后头马厩的这把,还让倪一亲自盯着,莫要让火势蔓延……”
两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俱都骂了起来。
见堂上两位大人物附耳低语,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堂下行礼的好几人偷偷叫一声苦也。
先前官吏们被拘到总管府里查问,这几人担心自家在钱粮簿册上做的手脚露馅,觑得机会让仆役通报家中,赶紧销毁有关的记录。
此时新官上任的消息还没有公开宣布,归德府里寻常百姓传说着真真假假的消息,城中气氛古怪。家里人不知深浅,又唯恐动作不够快,干脆便来了个纵火以绝后患。
这种事情有一家做了,便有两家三家有样学样。
郭宁正要找个由头借题发挥,将这些官吏们也都控制住,所以事前让徐瑨也派人放火,岂料正和这群货色想到一处去了。
顷刻间,归德府里各处都有火光熊熊。百姓们的求救的叫喊声,专门为起火走水示警的铜锣声,人群到处乱跑的嘈杂声全都响起;小半个城池人影憧憧,和夜空中的火光相映。
郭宁立刻调度人手灭火,但他们是外来人,办事难免磕磕绊绊。好在官吏们唯恐火势蔓延,烧了自己家当,都很配合。
郭宁当场整编了两支千人规模的镇防军,又开了库藏,发了赏钱鼓劲。徐瑨亲自带着他们忙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次日清晨,总算把火势压下,城中的躁动也慢慢平息。
倪一从外头回来,向郭宁低声禀报:“以搜查纵火人犯为掩护,又捕拿了三百二十人,都已集中在东面偏院里。因为有人持械反抗,另外杀了百把人。除了两道城墙,入城之前确定的物资储运关键和城防枢纽,都已经在咱们手里了。”
“咱们的人可有伤亡?”
郭宁这一趟,带来的随行精骑一共两百出头。其中除了彭义斌所部的数十骑,其他人都是他身边亲信扈从,上过军校,在战场立过功的。
倪一轻笑一声:“这些人哪里敢和朝廷天兵正面放对?就算是有人抵抗,也不是咱们的对手。半天下来,咱们的人一个没死,只伤了三个,全都是小伤。有一个还是自家不小心惊了马,穿过火场的时候被着火的木料砸到,燎伤了手掌。”
郭宁点了点头:“你去暗中告诉将士们,这时候更要小心,都给我打起精神,管住嘴。咱们若成功了,人人都有赏赐,若不成功,谁坏的事,立斩。”
“遵命。”
倪一自去提醒伙伴们。
郭宁摆出赵王的嘴脸,在总管府里连夜盘点损失。
各处消息陆续聚拢回来,合计烧了一个粮仓和一处钱库、两座马厩,损失甚是惨重。另有一个开封军器署直辖,专门为军队提供武器甲胃的铁匠作司被焚毁,连负责这个作司的吏员和匠户十余人,全都在里头烧成了焦炭,一个活口都没见着。
损失的物资数量不少,还扯上了开封的军器署,这就不是小事了。如果郭宁真是从开封来的赵王,保不准就能办成大桉、要桉,后头顺藤摸瓜牵出一串人来。
眼下他当然没有办桉的兴趣。他先借着这损失,作痛心疾首姿态,暴跳如雷的骂了一阵;随即勒令几个地位关键的吏员不得离开,这几日里都候在总管府,等待后继查问;最后,又让徐瑨带着那两个新编成的千人队,接管了内外两城的城防。
徐州方向正在厮杀的当口,接管后方中枢城防这样的事,有其特殊性。郭宁若一上来就这么做,难免有人心生疑虑,但这会儿他打着整肃官场,杜绝小人作祟的旗号,就算是完颜弼一手提拔起的军官也没法反驳。
至于那两个千人队能否听从徐瑨的指挥,郭宁一点都不担心。
定海军录事司的首领,何等精明强干,要拿捏这些本地土兵,真是易如反掌。
到了次日午时前后,一队骑兵从西面赶到归德府以外。
将近城池,只见四门紧闭,城上戒备森严,他们接近城门不远,城上有人呼喝:“来者何人?”
“完颜兀里都尉麾下行军千户仆忽得,为本军前哨,请求入城!”
城上默然片刻,垂下一根绳索,绳索上挂着篮子。
先前说话之人又喊:“职司所在,不得不戒备,千户勿怪!还请拿了信印出来,我们好去勘验。”
仆忽得有些不快,但也知军法森严,便将自家信印放进篮里。
过了会儿,城门稍开一道缝隙,一队土兵出来雁翅排开,先前说话之人双手捧着信印交还:“千户,信印勘验无误。不过,你不能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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