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七月过半,中元节。
炎炎大日高悬于穹霄之上,炽热的光线洒落在人间。
作为北元与南燕的交界之处,渝州向来都是兵荒马乱。
或许在百余年之前,这世道还未有如此乱象时,此地也曾繁华一时,但到了如今,那往昔旧景却早就已经沦为了过往云烟。
渝州,阳关县辖境范围。
一座云雾缭绕的小山之中,名为紫霄的道观内。
身披云纹道袍,面上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年轻道人,正向着一中年道士告别。
旁边还有一穿着朴素的妙龄少女,随侍在侧,举止认真,但眼神之中却还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些许不舍。
那告别之人正是季秋,面前的老道人,便是五年前至紫霄观所拜的老师清微子,乃是一尊假丹大修。
“五年时间,就能修成道基之身,贫道还是小看小世子了。”
“身负上品灵体,在修行之境上的进展,却与传说之中的道体无异,贫道有理由相信,未来光复我紫霄观大业者,必然是你!”
与最初见面时候的仙风道骨、一片淡然模样不同,过了五载岁月,眼下清微子对于季秋的态度,早就已经发生了莫大转变。
作为即使在紫霄观盛极一时的历史上,都未曾诞生过的天骄之辈,清微子早就已将季秋视作了紫霄派的接班人。
以前接纳于他,是看在鄂王的面子与人情上。
但五年相处之后,无论是从性情亦或者悟性来讲,季秋这些年的表现,都是最为顶尖的那一撮,是在这个邪魔外道盛行的修行之世中,难以觅得的天纵奇才!
于是,他将偌大紫霄观的传承,能教给季秋的,都已经尽数传授了出去。
深山修行无岁月,五年之后这弟子终于学成出山,欲去天下游历,增进修行,清微子心中对此,颇觉欣慰。
“道长放心,紫霄山的基业,待到我修行有成之后,定会帮师门重新夺来。”
季秋看着清微子期盼的眼神,坦然拱手应诺。
紫霄观本来非是道观,又称紫霄派、紫霄道,乃是位于灵山之上,修法门徒数百的一方大宗。
但随着邪魔外道肆虐三山五湖,正道颓势尽展,原本紫霄山的基业,已被邪魔七道之一的‘长生教’所窃居。
这段历史,距离如今已有百余年之久,而清微子这位如今的假丹大修,则是彼时紫霄观留下的唯一火种。
其正是为了避开长生教的追剿与袭杀,这才自原本的山门远遁千里,在这一处荒郊野地的小山之中立下道观传承。
从当时风华正茂,承载了一宗希望的种子,直到如今活了二百载岁月,见贯世间沧桑,却也一直不敢大张旗鼓的招揽弟子,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长生教有金丹境的邪道真人镇守,而他紫霄观却只有他一个假丹支撑。
一日不能龙虎交汇,结成金丹,那么光复紫霄大业,便就是过眼云烟呐!
也正因如此,所以清微子才愿意倾力培养季秋与赵紫琼。
眼看着自己应是无复兴希望了,此后唯一所愿就是希望这身份不凡的二人,他年之后能得证大道,念着一丝香火情,替着他光复紫霄门楣。
这,便是清微子心中所愿。
而季秋能这般回复于他,正好就击中了清微子的心坎。
清微子虽是师长,收季秋入得紫霄门庭,但因季秋鄂王世子的身份,他却并未收其为弟子,只收下了赵紫琼为嫡传弟子。
所以二人,大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岳师兄,如今天下风云动荡,波折不断,你虽修成道基真修,但也须得小心谨慎。”
“若遇情况危机,当去寻鄂王叔为助,鄂王叔雄踞六府六州,麾下精兵良将数十万,虽因当年之事与南燕朝廷愈发紧张,但抛却北元与南燕外,天下亦是无人敢于招惹。”
“你此次出山,也当找个适当时机,去见一见他才是。”
待到清微子言罢,那一侧的少女这才开口。
只见她峨眉淡扫,面上纵使不施粉黛,也仍然掩不住绝色容颜。
五年岁月过去,赵紫琼在这紫霄观潜心修行,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豆蔻芳华,一到紧张之时就会捏着裙摆,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小姑娘了。
背负着莫大仇恨的少女,因为宫廷原因还有其父横死的变故,早已经变得极为成熟稳重,心智坚韧。
哪怕是面对着朝夕相处的季秋,这么些年下来,她也是变得越发认真,就像是块倔强的石头一样,只有不经意间独处时,才会露出几分属于少女的柔弱。
五年时间,她不仅修行着紫霄观的炼气法,同时还刻苦练习着她父王徽太子,曾私下里传过她的皇道养气之术,就连鄂王岳宏图传授的武道,也没有落下多少。
她与季秋数世阅历不同,是单凭自己十几岁的积累,一点一点努力修行的,但就算其中艰辛颇多,也没有轻言放弃过。
时至如今,这小姑娘周身隐隐之间,已经是夹杂出了几分威严。
以望气之法观其背影,甚至能见得有金龙之气缠绕盘旋,若是普通人偶然瞅见,心神震荡间,怕是都得跪拜相迎。
小小年纪,就已初具几分龙气神态,若是经年以后执掌权柄,想来必将更甚矣。
但纵使如此,也不能否认,这不过就是一个小姑娘罢了。
尤其是在季秋这几世下来,已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眼里,更是如此。
于是,他笑了笑,便温和道:
“紫琼,有时候也不要将自己逼迫的太紧,适当的放松一下,未必不是修行良策。”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欲速而不达也。”
“我知你心中之恨数年以来越积越深,但想要覆灭燕赵政权,谈何容易,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且慢慢来就好。”
“更何况我父鄂王与徽太子乃是故交,你与我又师出同门,日后若是有需,师兄和鄂王府也定会助你。”
模拟轨迹之中的岳无双,数十年起伏生涯里,唯一算得上相熟之交的,也唯独只有赵紫琼一人罢了。
树倒猢狲散,想鄂王府化作过往云烟,同病相怜之下,二人相互扶持能走到后来起事的程度,其中艰辛自是颇为不易。
季秋有着岳无双一世的感悟,他也知这少女对自己的感情颇为复杂。
但作为拥有着几世沉浮的人来说,季秋对于赵紫琼,更多的还是怀揣着一种照顾的情绪。
这小姑娘将来,是定然还会走上颠覆燕赵,执掌江山的道路的。
所以,他还是会适当的前去帮上一把。
就比如现在的告诫,以及之前数载修行之路上的指点一般。
听到季秋的话语,赵紫琼抿了抿唇,似是想起了旧事,心情有些沉重。
但听完这年轻道人后半段话,她的心中却又划过了一道暖流,给长期缺爱的心理添上了几许慰籍,随后轻轻点头,回应了季秋一句:
“谢谢岳师兄。”
末了,她秀眉皱了一下,想了想又道:
“待我修行有成出山,若是师兄有事的话,我...也一定会去帮的。”
这话说的郑重,且面带正色之意。
而看着少女煞有其事的模样,季秋则不禁洒脱一笑:
“哈哈!好,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小郡主你出山了。”
“走了!”
说罢,季秋对着二人复又告辞,随即背过身子,左臂轻抬挥了挥,便驾驭灵气,化作了一缕清风而去。
时年二十一岁,比之模拟修成道基之境时,要早了整整六年!
而他出山要去的第一站。
就是曾经在模拟之中,那疑似有着真龙所在的一处靠海山村。
若能提前将那蛇妖斩杀,救下一只幼年真龙...
那在未来所能够带来的助力,定当难以想象!
须知道,这可是成年之后,必定会成为妖中之首的妖王种!
结果却在幼年期都不算时,就被区区蛇妖炼化,从而提纯血脉,连蛟龙都未曾蜕变而成,委实是有些太过浪费了些。
不如,收为己用!
...
渝州,一处靠海山村内。
作为偏僻之地,只能靠打渔捕鱼作为安身立命之本的渔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片海上混饭吃。
但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
就比如最近,这不大的小村子里,又是遭了祸事。
此时码头边上,有数只残破不堪的渔船,被浪花拍打到了岸边。
渔船残骸上的木屑纵使被海水洗刷,也难以抹去上面的斑驳血迹,时不时的还有几条森森白骨,被浪花卷席上来,直叫人触目惊心不已。
“这...这可怎么办呐...”
“这也太惨了吧,渔船残破,就连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只有几块白骨漂了上来,那些出海捕鱼的,一个个都是死无全尸!”
“咱们村子的地本来就少,这渝州一半是大元的天,一半又是姓燕,是那鄂王爷的地盘,终日里打仗战乱不休,不靠着这海吃饭,咱们就都没有活儿头呀!”
“你们家还好,我们家更难,事到如今连锅都揭不开了,要是再不能下海...”
村子几十个青壮年渔民,围绕在这码头边上,看着那数只残破的渔船,正发着愁。
“村长,你说该怎么办呐,难不成真要和那前几日,河神庙里的河神爷显灵...显灵所说的一样,每过个一年,都要献上一对儿小娃,去祭奠河神,以供庇佑,求得风调雨顺不成?”
“往年里,可没见着这种情况啊,你快给支个招吧!”
众多穿着简陋,赤着脚的渔民,靠在一颇为年长的长者跟前,叽叽喳喳的不停询问着。
而那被称作为村长的老者对此,显然也是第一次见,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毕竟这可不是儿戏,哪家娃儿不是亲娃儿?
但...
这老者瞅了眼那不远处仍被浪花拍打的渔船,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就是不信邪的下场。
河神爷发怒,哪里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的?
世道兵荒马乱的,自打他记事开始,这天下就没太平过,像是河神显灵,妖魔吞人之事,这村长也是偶有听闻。
毕竟别说是这小渔村里,就连县城里的城隍老爷,好像都显灵过呢!
这样看来,送上两娃儿求得河神爷庇佑,使得海上风调雨顺...
也不是不能接受。
念及至此,老村长脑筋转了转,咬了咬牙:
“要是河神爷真的显灵,那咱们这些凡人也没什么办法。”
“总之,先紧着村子里那些个没爹没娘管的小东西,送去给河神老爷当做祭品吧。”
“咱们也是没法儿啊...这世道,哎!”
说罢,这老村长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
很快,随着村子里最有威望的村长开口,这不大的海边小村,消息便飞快的传递了起来。
当消息传入到浑身脏兮兮,正双眼直勾勾盯着邻居菜地,看不出个什么模样的李家小子耳中时,却已是为时已晚了。
作为爹娘死的早,在这不大的破落小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小子,李含舟属于是人见人厌的小痞子无赖。
因为这家伙是个蹭白食的,偏偏年岁还不大,不过七八岁,大家伙儿又顾忌着,不敢做的太过火,每次都拿剩菜剩饭打发于他。
再加上李含舟这小子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又是个记仇的,谁敢偷偷嘴碎骂了他爹娘短命鬼,或是他自己野种的话,当天晚上,谁家里房檐上就得多出个窟窿。
之前还有村东头的张家汉子,跟村西头的刘寡妇私通。
就因那姓张的曾当面啐过李含舟‘小野种’,那刘寡妇也性子泼辣,没瞧得起过他,就被这小子一直惦记着。
有一次被李含舟逮着二人媾和,趁着月黑风高时,这小子便想着法子,在寡妇门前点上了一把火,最后吓得二人连衣衫都没整理好,就一股脑儿的往外跑,结果被半个村子的人瞅见,直接颜面尽失。
诸如此种的光辉事迹,可谓是屡见不鲜。
可偏偏这小子爹死前是个书生,还给他取了个文化名,村子里的人虽不喜,但到底也让着些,就这么过活到了今日。
然而河神爷这一发怒,要将人献祭给祂老人家享用,李含舟却是跑不掉了。
于是乎。
本来琢磨着今晚上,是不是要偷摸着挖颗白菜啃的李含舟,就这么疯狂挣扎着,却也无济于事,便被架到了海岸边上,临时搭建好的祭台前。
这小子被粗绳五花大绑,仍是不停挣扎,咬牙切齿:
“放开我!”
“你们这些人,想祭奠那什么劳什子河神,别用老子的命!”
“怎么的,你们生下来的种是命,老子的命不是命了!?”
这浑身脏兮兮的小子,眼神和饿狼一般凶厉,他使劲得瞪着那岸上的村民们,不停的挣扎着:
“什么狗屁河神,还要靠着吃人来填饱肚子?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妖魔鬼怪,枉费你们还这般一门心思的讨好,我呸!”
说罢,李含舟猛地吐了口唾沫。
而他的行为,也惹得村子的村民惊惧交加:
“你...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小野种,之前就该烧了你,河神爷当面,你竟也敢这般放肆,真是反了天了!”
众人喧闹之时,只听见那海浪掀起,‘哗啦啦’一声!
下一刻,便有一条足足数丈不止,浑身鳞片密布泛着黑光的巨蛇,从水面奔涌而出,直接便腾空立身在了半空之上!
“快看,河神显灵了,河神显灵了!”
渔村内的渔民们见此,一时间惊呼不止,接二连三的跪拜在地。
而那蛇妖,此时正瞪着一双闪烁虹光的蛇眸,盯着那岸上不停跪拜的凡人,慢慢吐着信子,露出贪婪的目光。
不过片刻后,它终究还是抑制了住,知晓细水长流的道理。
再加上它正准备于此地常驻,待到将那才孵化而出的真龙蛋,所蕴藏的血脉一点一点的吞噬殆尽后,再走不迟。
那,才是不容有失的,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而在这段时间里,每隔一阵子,吃上些许的人满足满足口腹之欲,便足够了。
这般想着,这蛇妖人性化的露出了残酷的神色,随后喉咙滚滚,便是模拟人声,沉重喝道:
“本神居于此地,庇佑汝等,乃是汝等之福分!”
“这二人本神就收下了,日后当保此地一年之内,风调雨顺!”
言语滚滚落罢,下一刻蛇妖腾空,演化出了阵阵妖风,就欲将李含舟与另外一小童一并刮走。
看着身躯晃动,几乎乘风而起时,本来不停挣扎的李含舟,顿时身躯一凉:
“完了!”
“我也要死了么...”
纵使年岁小,可李含舟却也知何为死亡一说。
毕竟他的爹娘,可都是这么走过了一遭了。
说起来也可笑,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在这世上竟已是无牵无挂,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尝遍了心酸。
但...
真不想死啊。
脑海里忽得回想已不太清晰的娘亲,在病重卧于榻上时,只牵着他的手,叫他好好活着的画面。
李含舟,就不想死。
就在他心中涌出惧怕,略有些迷茫,不想死,但却又只得束手就缚时。
他的耳畔,却突得听闻到了一道年轻中夹杂着朝气的声音,在这天地朗朗乾坤之中,回响而出:
“山野之外,偏僻之所,不过区区一侥幸得了几分天地造化的妖孽之辈,便也敢窃居神庙,妄自称神?”
“天地六道,除却仙外便属神者至尊至贵,哪怕是一州城隍鬼神位,都得是布道境的称子大儒,才配尊享,你这妖魔,当真放肆!”
清喝之声与虹光一并显化。
就在李含舟强忍着妖风,睁开眼时。
他便看到了有位衣袂纷飞的年轻道人,驾驭虹光,踏空而至!
其姿容若仙,若神,以他匮乏的知识,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
只论气质,却也知晓,比之那阴风滚滚的蛇妖,强出了不知多少倍!
(ps:今天写了5k3,只是来不及分开两章,卡全勤,没偷工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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