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南只将慕容俊送到众芳阁外面,便停住脚不往里走了,一边向慕容俊作了个揖,一边笑道:
“世兄自己进去吧,我们家那老爷子一瞧见我就生气,我就不进去碍眼了。”
慕容俊听他如此说,只得也笑着抱拳向品南作别。
慕容俊记挂着母亲的腰疾,急匆匆先进了众芳阁的花厅,见厅上那桌筵席还在,人却都没了,倒吓了一跳,忙问旁边一个曾府的丫头:
“不知曾大人和我父亲,还有夫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丫头红着脸不敢看慕容俊,羞答答地答道:“我们老爷和慕容大人酒席吃到一半,嫌这里气闷,说到园子里逛逛就回来;我们夫人到厨下去检点一会要上的点心去了;慕容夫人腰疼,到隔壁暖阁里歇息去了。”
慕容俊听了,急忙也往暖阁这边来。
才到暖阁门口,便听见里面一个温柔恬静的声音有些焦急地问道:“那接下来呢?没让海匪头子跑了吧?世伯有没有受伤?”
慕容俊怔了怔,这个声音听上去怎么倒有两分耳熟?
紧接着便听见他母亲柳氏在里头得意地笑道:“怎么可能让他们跑了?老头子当年也五十多岁的人了,亲率着定海,温州,黄岩三镇水师战船在后头穷追不舍,从海坛直追到三澎,亲自开炮击沉了他们安南国海匪的五条大船,斩杀海匪部众八百余人;三个姓林的海匪头子落水后被生擒,押解进京判了磔刑。从此以后,闽浙沿海至少消停了三年。老头子也因为这次大功,被先帝嘉奖。由定海总兵升任为福建水师提督。”
柳氏对丈夫历次的赫赫战功都铭记在心,尤以这一次的海战最令她津津乐道。这已不知是她第多少次跟人提起了。四十几岁的中年妇人提起丈夫这些事迹时的口气,还是一如十几岁的少女般满含着钦佩,敬仰和爱慕。
慕容俊在外头听着,由不得咧嘴一乐。
接着便听先前那个少女似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声音也变得轻松了下来,由衷地笑赞道:“慕容大人真厉害啊!那后来又升了闽浙水师提督,肯定又是因为立了一件奇功吧?”
柳师“嗳”了一声,谦逊的微笑里止不住地露出些得意来,却偏又自嘲般叹道:“奇功倒是奇功。可也是拿自己的命换来的呀……”
慕容俊从门缝里看见母亲正脸朝下俯卧在软榻上,榻前有一个穿着湖水色衣裙的苗条少女正背对着门站着,弯着腰似乎在替柳氏推拿腰部,一边温言软语地附和着柳氏说说笑笑。眼见得两个人相处甚欢。
慕容俊思忖着这个女孩子应该是葛氏跟前某个比较得脸的大丫环。便不似先前有那么多顾忌,因推门走了进去,语调轻松地笑道:“母亲又在这里跟人显摆父亲的军功了?您的腰好些了没有?”
一边说一边就走到了近前。
柳氏性子爽朗随和。又健谈;阿离性情同样随和,却偏向于温柔恬淡,又喜欢聆听,因此这两个人倒象一见如故般,一个高谈阔论,另一个微笑倾听。很少插嘴,只是在关键处或惊讶或欢欣地加几句评论:“哦!原来是这样?”。“哈,这也太有意思啦!”,“然后呢?接下来又怎么样了?”,柳氏便仿佛受到鼓舞般,谈兴越浓,眉飞色舞,连腰上的痛楚都似乎减轻了好些。
阿离一边同柳氏温言软语,一边手上加力,从柳氏腰间命门,肾俞,阳关几处穴位一路缓缓按揉下来,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柳氏便觉得腰间酸胀,却又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正要夸阿离两句,忽听见儿子的一声笑语,猛不防倒吓了一跳。
阿离也愣了一下,愕然回头,一望之下已经认出面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就是那日灯市上凯旋而归的少年将军,一时倒不免有些局促,微微侧了身向他福了一福。
慕容俊的心思都在母亲的腰疾上,对面前这个女孩子倒未注意,只道她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罢了,因一撩袍子便在柳氏榻沿上坐了,笑道:“曾夫人真是心细,还专门派了人来替母亲推拿。我刚才在外头听着,母亲的精神倒很不错。”
柳氏见他认错了人,很是不好意思,连忙起身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不安地笑道:“胡说什么!这位是曾大人的爱女,曾府上的六姑娘呢!你这浑小子也不看清人就瞎说,还不快跟六姑娘赔不是?”
慕容俊一呆,立刻醒悟了过来,慌忙站起身,未及说话脸已涨得通红,连忙向阿离作了一个长揖,局促地说道:“在下唐突了!都是在下眼拙,竟然错认了人,请姑娘切莫见怪!”
阿离也忙侧了身再还了一福,微笑道:“不打紧,极小的事,慕容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俊听她的声音娴静温和,越发耳熟起来,心里诧异,下意识地便抬眼极快地望了阿离一眼。
“怎么竟然是……原来你是……”这一望之下,慕容俊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有些口吃。
其实早该想到了,那天在灯市上,面前这个女孩子突然莫名地摔倒在自己马前,接着她那个姐姐——就是刚才对自己痴缠不休的女孩子也跑了出来……
那天灯市上的情形虽然也很混乱,但他还是依稀记得那位四姑娘清娘指着面前这个女孩子说了一句“这是我妹妹”。
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哇……
慕容俊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了些戒备之色。
有那样的姐姐,这妹妹大概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吧?那天灯市上不就是……
阿离倒很是坦然,微垂了眼帘微微一笑:“嗯,那天的就是我,真巧。”
“你们见过?”柳氏愕然。
“哦,也不算吧,就是……”慕容俊的本意还打算替阿离措辞一下,遮掩一下,以使事情说出来不那么尴尬。他还在沉吟斟酌着词句,阿离却已从从容容地微笑道:
“灯节那天,我跟姐妹们逛灯市去,正好碰上慕容公子押着囚车得胜归来。人太多,不知怎么的我就被挤到了公子的马前,还险些惊了马。”
“噢,原来是这样”,柳氏释然,笑呵呵地随口点评了一句:“所以说,无巧不成书,这都是在讲的。”
慕容俊瞟了阿离一眼,却不免暗暗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还真是镇定啊,这就完了?那条从天而降的帕子又怎么说?哼。”
当然,他大度地准备不计较这些小破事了,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嘛,只要不过分,还是可以原谅的。
因也挑了挑眉,点头附和道:“嗯,巧。”
柳氏便又不住嘴地夸着阿离:“难得六姑娘温柔体贴,宽厚娴静,一点架子都没有!刚才给我按了这半天,把我舒坦的……若不是精心侍奉过她姨娘,怎么能练出这样的手法和耐心来?这将来……”
她说得嘴滑,差点把心事也漏出去,好在及时地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连忙掩饰地拉住阿离的手,笑道:“好姑娘,累了这你这半天,快坐下歇歇,咱们娘俩好好说会子话!”
阿离笑道:“先不忙着坐,伯母刚才不是说令公子买了膏药来了?刚刚推拿过,血脉比较通畅,这时候趁势把膏药敷在患处,渗透最快,效果也好。”
话才说完,慕容俊便笑道:“有道理!那药放在了车上,我这就去取来!”说着,立刻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慕容公子很孝顺,伯母有福气。”阿离微笑着,目光却莫名地一暗。
柳氏没有忽略掉阿离眼中稍纵即逝的一丝黯然,抬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轻叹道:“六姑娘也孝顺,可惜你那亲娘没福气了。”
慕容俊很快就折返了回来,手里托着一包活血化淤,温宫暖肾的药膏。那药膏凝结成硬硬的几大块,需要在火上烤软了趁热贴在患处。
药包里附带着一片铰好形状的白棉布,阿离取出一块黑褐色的药膏放在白布上,两手抻着,就着地上的火盆反复烤着。
慕容俊局促地几次想接过来,阿离都低垂着眼帘轻轻地说一句:“爷们家哪里做得来这些事”,便挡了回去。
柳氏也很不安,不住口地说:“姑娘千金贵体,可别劳累着了,交给小丫头弄吧!”
阿离瞅了柳氏那黑黑瘦瘦的小丫头一眼,笑道:“烤这药膏手脚要快,趁软就得赶紧贴上,耽搁一下子就硬了用不得了,她只怕弄不好吧?还是我来,我愿意做这些事。”
阿离蹲在火盆边,不再说话,专注地盯着那膏药一点一点烤得稀软下来,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将那药均匀地在那白布上平摊开。
红通通地火光映在她的两颊上,象涂了一层胭脂般艳丽生动;眼睛也变得更加深邃而明亮,整个人沉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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