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九阿哥站了好一会儿了。
他还没有叫人通传。
阿克墩并不是个讨喜的孩子,可是九阿哥也不是那种不喜欢谁了,就恨不得谁去死的性子。
他心里更多的是恼怒。
这其中没有蹊跷才怪。
阿克墩撑了大半月了,之前圣驾在畅春园时还好好的,这圣驾回宫才第三天人就没了。
这是要给太子妃添罪名?
可是这添的着么?
留阿克墩在西花园不是太子妃做的主。
太子妃也不可能撇开宫务,一个人留在宫外照顾庶子。
贤惠不在这个。
那对方目标是谁?
十四阿哥?
不至于啊。
一个小阿哥无足轻重,还值当算计一回。
九阿哥脸上带了迷茫,觉得说不得还是外人,可是这目的他一时猜不到。
不会查来查去,最后查到直郡王府的人吧?
用拙劣的手段,给大哥跟太子之间下蛆?
他在门口打转转。
康熙正在见陛辞的外放官。
等到一波一波的人走了,九阿哥还没有让门口通禀的意思。
倒是梁九功得了消息,晓得九阿哥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不放心了。
眼下正是倒春寒天气,这位爷可别将自己折腾病了。
他见康熙闲暇下来,就禀道:“皇上,九爷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像是遇到什么难处,可没有叫人通传。”
“难处?”康熙沉吟着。
他想着内务府年后差事,好像许多都要等天气转暖才能进行。
如九阿哥念叨两年的羊毛呢场,还有去年选好地方的塞外避暑行宫。
其他的?
金依仁?
康熙就道:“叫他进来!”
梁九功应声出去。
康熙还在想着金依仁的圆滑谦卑,这样应该不会跟九阿哥直接对上才是。
那是什么缘故?
乾清宫门口,九阿哥看着梁九功苦笑,小声道:“谙达,我来做报丧鸟了。”
梁九功听着心下一颤,亦是小声道:“那九爷要缓缓说。”
九阿哥点了点头,跟着进了西暖阁。
康熙看着九阿哥,察觉到他的异样。
平时或是得意,或是忐忑,小心思都在脸上挂着。
眼下他嘴角耷拉着,看着像是很憋屈的模样,周身带了几分阴郁之气。
真是金依仁对九阿哥不敬?!
想到这个可能,康熙心里有些恼。
九阿哥想着梁九功嘱咐那一句,没有上来就大喇喇的报丧。
他长吁了口气,道:“汗阿玛,儿子有些乏,能坐下说话么?”
康熙点头,示意梁九功给他搬了凳子。
九阿哥坐了,看着康熙道:“汗阿玛,前天的事故,马武大人查出来结果了么?”
康熙听了,抿直了嘴角。
正如太子预料的,查来查去,剑指毓庆宫。
明面上是阿克墩跟弘皙的外家李家不忿,怀疑阿克墩是被大阿哥谋害,才算计到弘昱身上。
可谁都晓得,这是对方计划中的一环,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只是对方藏头藏尾的,一时还寻不到线索。
他看着九阿哥道:“拘押了不少人,还在讯问中。”
九阿哥就道:“方才畅春园总管入内务府,阿克墩殇了,西花园留守的太监与保母都拘押了,怕是还要马武大人过去好好审审……”
康熙看着九阿哥,半响才道:“那奴才呢?”
九阿哥道:“在内务府衙门里候着。”
“什么时候殇的?”康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九阿哥道:“卯正二刻……”
总管得了消息,没敢耽搁,叫人拘押那边的人手后,就快马进京。
“既是拘押了身边人,那是发现不对,有人谋害主子?”康熙追问道。
九阿哥道:“身边守着的太监被叫走了,阿克墩一个人发病,没熬过去。”
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反正听着就不对劲。
他家里也有三个孩子,什么时候身边离开过人?
规矩定的死死的,小主子身边轮班,最少有两个人盯着。
那还是正常的好孩子。
阿克墩一个病孩子,又有癫痫的,晓得离不开人,身边还有无人的时候,没有鬼才怪。
康熙看着梁九功道:“去内务府告诉那奴才,让他滚去毓庆宫见太子跟太子妃禀告此事,关于皇孙身后事,从殇亡皇子例,附葬黄花山园寝。”
若是其他的皇孙,肯定没有这个体面,都是自己找地方下葬了。
可这是太子的长子,到底不一样,又不是幼丧。
梁九功应声下去。
九阿哥很是松了一口气。
到御前还罢,就算有些为难,这报丧的话也能说出口。
真要让他去毓庆宫,想着太子的傲慢无礼,他可不乐意被迁怒。
康熙看到九阿哥的反应,直接问道:“就这么怕太子?”
九阿哥讪讪道:“这不是坏消息么?要是好消息,儿子过去就过去。”
康熙道:“朕会叫马武接手此事,彻查到底。”
九阿哥点头道:“那儿子就安心了,要不然不敢细寻思,越寻思越怕。”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脑子有病的。
直接拿皇孙算计,当皇父是死了?
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这可不是大不敬,这是大逆,抄家灭族的罪过。
康熙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几日的事情,都是教训,你也当引以为戒。”
九阿哥道:“儿子晓得了。”
往后不劝酒,谁爱喝谁就喝。
自己少喝酒。
另外,家里的人口隔三差五的叫人查一回,什么赌鬼、色鬼的都退退退……
*
毓庆宫里,太子见到了畅春园总管。
那总管苦着脸,心里懊悔不已。
他去内务府衙门先报九阿哥,这个确实有些小心思,可是也符合规矩。
九爷晓得他胆怯,可是也容他这一回。
皇上不容!
他这个总管估摸到头了。
明明知晓九阿哥是皇上爱子,还这样算计到九爷身上,他不倒霉谁倒霉?
到了毓庆宫,他就越发没有底气,躬着身子禀告了阿克墩殇亡之事。
太子听了,好半天才道:“崔嬷嬷呢?”
崔嬷嬷是他的乳母,这次留在西花园照顾阿克墩,是太子跟太子妃能信任的人。
那总管道:“听说是昨晚摔了,换了人值夜,已经跟其他人一并看管起来。”
太子望向门口的小太监,道:“传富尔敦过来。”
富尔敦是大学士马齐长子,也是太子的哈哈珠子,现在在东宫行走,挂着尚茶正。
稍后,富尔敦过来了。
太子冷声道:“阿克墩不能没的不明不白,你去西花园,代爷问问崔嬷嬷,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御前派了人过去,你就跟着御前的人一起,讯问那些奴才。”
富尔敦忙道:“奴才领命,主子节哀!”
太子看着富尔敦道:“爷能信重的,只有你们这些老人了。”
富尔敦也生出悲愤来,这一出一出的变故,都是对着太子爷来的。
富尔敦退了下去,快马往西花园去了。
畅春园总管依旧躬着身子,嘴巴里发苦。
皇上的口谕,让他来毓庆宫禀告太子与太子妃。
除了太子这里,还有太子妃处要去。
太子望向总管道:“你见了阿哥遗容没有?”
总管听了,脸色泛白。
岂止是见了,还印象深刻。
不知道阿克墩阿哥患病前如何,今天看着有些瘆人。
谁能想到,皇孙居然跟饥民似的,瘦成了皮包骨。
听说病了大半个月了,瞧那样子,应该是不思饮食,生生饿瘦的。
可怜见地。
他也晓得了小阿哥留西花园养病的原由,就算没有今早的意外,小阿哥也撑不了多久了。
总管喃喃道:“阿哥清减的厉害。”
太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前仿佛还是阿克墩决绝自戕的模样。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如今他这屋子里依旧挂着鞭子,点着香炉,只是香都换成了檀香,书房里也放了一尊地藏王菩萨。
又有阿克墩重病在前,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太子对总管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那总管屏气凝声地退下来,又去求见太子妃。
对于这个消息,太子妃早有准备。
她想了前天早上,回宫之前,她去探看阿克墩。
阿克墩含着泪,喃喃道:“要是儿子打小归娘娘教养就好了。”
只这一句话,听得太子妃眼泪差点下来了。
虽说阿克墩早年有轻狂顽劣的时候,可是这两年已经改了。
真要时光倒流,回到三十四年,太子妃初入宫的时候,太子没有将李氏母子迁撷芳殿,没有不许太子妃插手皇孙教养,那或许就是另一个情形。
当时阿克墩才五岁,弘皙两岁,李格格也没有养大胃口。
可是太子的决定,给东宫上下埋下了祸根。
如今阿克墩已殇,李氏也在去年病故,弘皙也步了阿克墩的后尘,成了不被待见的小可怜。
太子妃这里,也伤了身体,跟太子夫妻离心。
太子妃坐着,看着那总管道:“皇孙如何治丧,御前可有吩咐?”
那总管道:“从殇亡皇子例,附葬黄花山园寝。”
黄花山园寝,是世祖皇帝给荣亲王修建的亲王园寝。
之前宫里的殇亡皇子,多是附葬此处,不封不树,没有坟包、碑享,只开墓穴,葬入朱红色小棺。
太子妃点头道:“我安排嬷嬷过去,整理阿哥生前所用器物随葬。”
既是小棺,能随葬的东西有限。
太子妃打算叫人将其中太子赏赐的挑拣出来,早年阿克墩盼着太子阿玛的青睐,现下父子之情已断,就让孩子安生的去。
总管应着,退了出去。
阿克墩是长子,十一岁搁在儒家礼法里,已经是下殇,有服了。
只是满人服轻,阿克墩上面还有好几重长辈,毓庆宫也没有办法成服。
太子妃就吩咐下去,毓庆宫上下,素食三日,为阿克墩阿哥哀悼。
这消息下去,宫里各处就晓得毓庆宫有了白事,皇长孙殇了。
*
乾东头所。
十四阿哥得了消息,差点尖叫起来。
他摆摆手,打发太监下去。
而后他摸着自己的脖子,细细密密都是汗。
他之前还存了一丝侥幸,盼着老天开眼,别收阿克墩。
哪怕成了废人,只要保全了性命就好。
毕竟他是亲叔叔,他也不是故意害得侄儿如此的,是无心之过。
可有了人命搁着,他怎么敢相信太子不记仇?!
*
永和宫,正殿小佛堂。
德妃捏着手中佛珠,脸上露出不忍来,喃喃道:“可惜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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