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里发出这一声喊之后并未退出大殿,江朔急于冲进大殿去,但他已将金牙匕还给了独孤湘,缺了破阵利器,二来担心独孤湘和程千里的安危,不如之前在王厅中的气定神闲,反而一时受困,冲不破大食武士的刃网。
江朔高喊道:“湘儿、程大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先退出来再说!”
却没有人回答。
江朔越发急躁,双手连环发出罡凛二气,轰向无面人,这时大食武士倒不急了,他们立刻拉大了圈阵,如连环波浪般进退,将江朔围在其中。
就在此时,一人缓缓从大殿中走了出来,对江朔道:“溯之,好久不见啦。”
江朔闻言浑身一震,抬头看时,正是李珠儿!
江朔道:“珠儿,珠儿……你怎么到此处?又是要……”
李珠儿双手背在背后,立在夜色中,竟不看江朔,而似乎是在抬头望月,月光将她的侧颜清晰地勾勒出来,江朔一时语结,说不出“又是要”做什么。
李珠儿难得粲然一笑道:“又要怎样?溯之,上次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你不会忘记了吧?”
确实,上次见面时,李珠儿助江朔制服了吐蕃大将铁刃奚诺罗,才能及时斩旗夺关,避免了唐军大量伤亡,可说是帮了他的大忙,但李珠儿身在隐盟,和他的目的并不相同,江朔的目的是止战,李珠儿却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此番在于阗国出现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江朔道:“那……你此番又是来助我的吗?却为何袭击湘儿和程大哥?”
李珠儿脸上笑意不减,道:“你放心我没把他们如何,只是懒得解释,让他们歇息片刻而已。”
江朔脸上却毫无笑容,他板着脸道:“珠儿,你今日前来是助大唐,还是大食?”
李珠儿忽然将背在身后的手向前一扬,甩出一团圆圆的不知什么事物,这圆球样的东西骨碌碌满地乱滚,竟然是一颗人头,原来方才李珠儿把手放在背后,一直提着这颗人头!
这头颅如此狰狞丑陋,江朔绝不会看错,真是大食人的首领,先知伊本!
那十二名无面人自然也见到了,立刻舍了江朔向李珠儿扑去,江朔暗叫一声“不好”!李珠儿的武功虽然不弱,但要以一敌十二,实在太过勉强,这些武士本就悍不畏死,此刻见主官被杀更是一个个势如疯虎一般,李珠儿一人怎么抵敌得过?
只见李珠儿一转身回到殿中,身后殿门“咣当”一声关了起来,无面人自然不会被这一层薄薄的殿门挡住,十二人排成一线,砸开一溜殿门向内闯去。
江朔却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助李珠儿一臂之力,却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十二名无面人又齐齐地震飞出来,倒在地上或是一动不动,或是就地翻滚,总之没有一个爬得起来。
江朔这才知道,李珠儿在殿内设了伏火雷,大食人一旦踏入立刻被炸飞出来。
江朔不管那些无面人如何,自顾跑到大殿门口,向内望去,却见李珠儿立在大殿中央,她的身后封常清仍端坐不动,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先前李珠儿杀人,伏火雷爆炸震飞无面人,都与他毫无关系。
而独孤湘和程千里则被点了穴道扔在大殿深处,江朔忽然醒悟,原来李珠儿点了二人穴道,是为了防止他们胡乱走动,提前触发了伏火雷,从李珠儿把他们放在远离伏火的大殿内,便可看出她并不想伤害二人。
江朔站在殿外,疑惑道:“珠儿姊姊你这是做什么?”
李珠儿道:“溯之,已经没有伏火雷了。”她瞟了一眼殿外,见后院水井已被巨石盖住,又是一笑,道:“还是程郎鬼主意多……快进来吧。”
江朔迈步入殿,向封常清叉手施礼道:“江朔见过封大夫。”
行礼之际,他偷眼观瞧,见客位上的伊本居然还保持着坐姿,只是脑袋被削去了,他心道:没想到珠儿姊姊现在剑术如此了得,他听说将头砍掉下身却保持不动,一者需要刀剑锋利,二者需要挥剑之人膂力强健,速度足够快,最后还需要认骨极准,刀剑从两节骨头之间的缝隙斩进去,才能又快又猛。
他心中胡思乱想,过了良久才发现封常清压根没说话,再细看时,见封常清双目微闭,似乎在假寐一般,江朔这才想到李珠儿定是给他也点了穴道,封常清才会显得如此淡定。
李珠儿似乎看出了江朔的心事,道:“溯之,你放心,封大夫没事。”
江朔不管李珠儿招呼,自顾自走到封常清身后,一摸脉搏,见他心跳稳定,呼吸悠长,应该没有大碍。再看独孤湘和程千里更只是被点了昏睡穴而已。
江朔忽然心念一动,不对!斩伊本的头、接连偷袭独孤湘和程千里,以李珠儿的功夫就算能做到这些,仅凭她一人难以做到如此悄无声息,但他明白得太晚了。
等江朔察觉有异之际转身之际,已有一人挡在大殿门口,那人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披风,巨大的风帽将那人整个脸都笼罩在暗影之下,虽然看不到他的面目,江朔已经知道此人是谁。
这时李珠儿已经掌起了灯火,那人拉下风帽,果然是剑圣裴旻,只是暌违三年,裴旻显得更加苍老,花白的头发已是白多黑少了。
这下斩首伊本能做到这么干脆利落就可以理解了,此等手段当然不是李珠儿所为,裴旻人称剑圣绝非浪得虚名,出剑的方位之准,用力之巧,世上再无人能出其右。
裴旻虽是隐门巨子,但终究是前辈长者,江朔叉手见礼道:“裴将军,朔儿有礼了。”
他口里客套,眼睛却警惕地盯着裴旻。
裴旻笑道:“溯之,不用对我如此防备,来,坐!”
他拿手一指伊本尸体对面的木榻,以江朔的轻功未必走不脱,但独孤湘和程千里还在对方手中,更有唐军主帅封常清,江朔自然不能一走了之,索性坦然以对,按裴旻所指,坐到榻上,对面是一具无头的尸体,裴旻自然不会去坐,他一撩灰袍,坐到江朔同一张榻上。
李珠儿竟然在二人身后烧水备茶,忙活起来了。
江朔见裴旻坐下之际,袍下两柄长剑露了出来,一柄通体黝黑,身子窄长,不知何剑。另一柄剑的剑鞘剑柄皆为色泽温润的南海樫木所制,正是七星宝剑。
裴旻注意到江朔正盯着他的腰间看,微微一笑,解下腰间的两柄宝剑,放在二人面前的案几上,黑剑靠近自己,七星宝剑则就在江朔一伸手就能抓到的位置上,但江朔没有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裴旻。
裴旻道:“溯之,你没有死,我很欣慰。”
江朔正襟危坐没有说话。
裴旻也不以为意,道:“当年皮逻阁是急了些,其实我们没有这么大的分歧么。”
江朔仍是低头不说话。
裴旻继续说道:“你看,你想做的事情和隐盟正在做的事情,不是殊途而同归么?”
江朔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一样么?”
裴旻笑道:“你看,石堡城一战,若非珠儿助你,唐军要死多少人?”
江朔一愣,他一直以为石堡城之战,李珠儿擒铁刃悉诺罗的行为是瞒着隐盟和裴旻的,没想到裴旻竟全然知情,他疑惑道:“可是隐盟不是说什么制衡之道,一直帮助番族打击唐军么?”
这时茶炉上的水烧开了,噗噗地冒着白气,李珠儿不似时兴的做法,在茶汤中加入各种吃食,而是仅做清茶,她将水注入早已碾好的茶末之中,再缓缓地搅打,双手起落之间,不疾不徐,看起来闲适优雅,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冷之感,仿佛全世界都和她没有关系,她也不关心世上万物,江朔看着李珠儿出神,感觉心中某处像被三门峡河底的石头硌着一般的生疼。
李珠儿一边打茶,一边口中说道:“巨子也是汉人,可也不会让汉人吃亏,隐盟最终目标是大唐和周边各国各族和平相处,大国不欺凌小国,小国也安守本分,不以下克上。”
江朔恍惚间竟觉得他们说的挺有道理,随口说道:“所以你们助唐军攻克石堡城,是因为吐蕃索取太甚?”
裴旻道:“不错,吐蕃强占河曲,是唐蕃连年战乱之源,如今哥舒翰占了西海,不会翻过积石山去攻那高原苦寒之地,而吐蕃失了据点,一时也无力反攻,两边岂不是可以安享数十年的太平?”
江朔看着李珠儿道:“所以就算我不主动请缨,珠儿姊姊你也会潜入石堡城擒拿铁刃悉诺罗?”
李珠儿微微一笑道:“是啊,不会不会像溯之你这样明火执仗地杀进去,你是男儿大丈夫,讲究正正之旗,堂堂之阵,我一介女流么,自然是悄悄潜入,玩些不入你眼的手段罢了。”
江朔心中忖量,李珠儿知道铁刃悉诺罗的弱点,以她的功夫偷偷潜入制服铁刃悉诺罗,料想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叶归真又是怎么回事?
裴旻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疑惑,道:“叶归真已是一枚弃子,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想要吐蕃夺取陇右。我把他留在铁刃悉诺罗身边,也是为了让他放松对隐盟的警惕,只是可惜了小叶子……”
说到叶清杳,三人一同沉默了片刻,江朔忽然打了个激灵,道:“所以……皮逻阁也是弃子?”
裴旻道:“火烧应龙城,是为了催促哥舒翰尽快发动总攻,因为我们得到消息,吐蕃赞普准备尽发吐蕃五十东岱之兵,与哥舒翰决战,再不拿下石堡城,战局如何也不是隐盟可以掌控的了。”
江朔心中暗暗点头,这话高秀岩、张守瑜也和他说过,与裴旻所以两相印证,便知他所言非虚。
李珠儿接着裴旻的话道:“皮逻阁想借隐盟之力,谋一己之私,巨子早已知晓,因此溯之你不除他,隐盟动手也只在旦夕之间。”
江朔摇摇头道:“皮逻阁不是我杀的,是他徒弟段俭魏失手打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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