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大结局——其一

    在玄真观待了两日。

    贾智深经了湘云的祈福***,也看遍了山上景色。

    这一日,终于记起玄真观里年事来。

    玄真观本是贾敬的修养之地,早年间他到过此处,在山中得了‘智深"之名。

    一念至此,贾智深只带着两名小厮随行,照着后山曲径下来。

    自从他得了‘智深"之名回转都中后,不久就步入仕途,再没有松闲的日子。

    到如今,已经是二十载光阴。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这日重回故地,贾智深静听瑶溪沥沥,沿山路溯行。

    沿途四下里张望,已不见当年迷雾兴起。

    不多时,贾智深下来山中,顺着记忆追索一阵。

    再眺望时,那茅草屋赫然出现眼前。

    黄土糊墙,斑驳处延伸青苔。茅草做顶,零落地寄居鸟雀。

    茅草屋破烂,早无人迹。

    「这倒是好了,今个再没人拦门不让进。」

    贾智深对眼前景象有所预料,近来屋前,即推门而入。

    屋顶茅草风雨也打,虫儿也咬,早遮不住室内。正午日光从空隙处洒下,好似光柱扦插到地上。

    贾智深环顾四周,只见屋内简陋,徒有四壁。

    里头并无床榻等用具,只有一个破缸,接走雨露泥水沉积。

    因人闯入,缸内传来蛙鸣一声,屋主受惊,顺着残破处跳走了。

    贾智深听得动静笑了笑,再抬头看去,只见从门口钻进来的日光,正照射在里头的墙壁上,显露出字迹。

    字迹由木炭所写,挂在墙壁上,个个斗大。

    贾智深近前来看。

    边上先有几个大字开头,曰:‘好了歌解注"

    贾智深如何不知道那首神仙歌,忙再去看后头一排排的文字。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满墙炭字之末,又有后添置的一行小字,曰:‘留待有缘人"

    贾智深之夙慧本就非常人能比拟,此时一字一字念过,到了末尾那几个字,早知晓是甄士隐留给自个的话。

    「过了三劫来此,要我弃红尘?」

    贾智深再看了眼那满墙的注解,念叨一句,便是寻将出来。

    他方一出门,只听得一声巨响,身后茅草屋轰然倒塌。

    再回头过来时,那处只剩得蛙鸣在残垣中响起。

    贾智深拍了拍身上尘土,忙转身上山去。

    身后茅屋残垣中蛙声停了,无声无息。

    行至半路,几个玄真观弟子下山来,迎面撞见贾智深,忙是到路旁稽首见礼。

    「国公爷有礼了。」

    「到哪里去?」

    贾智深止步询问。

    一名道士恭声回

    道:「师傅方才过来,寻我等把后山的草屋打扫一番,莫再荒废,留着给守山人住下。」

    山下塌得可谓稳稳当当,哪里还用打扫。

    贾智深心中思绪杂乱,未提及这事,只另外问道:「你们是出家人,道左遇见了,也是个等来的有缘人,正有话要问你等。」

    众道士岂有不应声的,忙道:「国公爷请说。」

    贾智深道:「俺早年得人送来谒言,道是‘非悲非苦,常托一物",这八个字何解?」

    众道人面面相觑一阵,便有其中一人笑答道:「道家有‘假托一物,尸解成仙"的说话,应当就应在此,可见国公爷道行功夫之深,得神仙点化。」

    贾智深听得心头剧震,从此心中恍然明悟,难怪甄士隐要特意留字。

    ‘世人假托一物,得以尸解成仙。若本非此世之人,岂不是正应在‘常托一物"之上?"

    「甄言一物,贾托一物。」

    ‘假托一物,实为真托一物。」

    「真托一物至贾门,才成了自个。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了悟至此,贾智深不禁苦笑呢喃:「缘非此世之人,托生此世之中,才格格不入,平白招惹了这许多。」

    既是了悟那八个字,却还是看不开,便有这番苦笑。

    边上众道人至此不敢答声了,只垂手站在路旁。

    就在此时,山上又有一人飞奔下来,口内高呼:「国公爷——」

    来者是管事彩明,一路高声下来山腰,面上悲切,哭道:「府里史大姑姑发了急病,已经去了。」

    贾智深听得鼻间一酸,忙问道:「这几日不是见好了些,怎么出了这等事?」

    彩明哭道:「夜里史大姑姑要见国公爷,下床寻出门受了风邪,好不容易被人扶回屋里,当夜就高烧不退,到了今早,已经撒手人寰……」

    「怎么不早早来报!」

    贾智深一怒将彩明提起,眼中血丝弥漫。

    彩明只顾哭,哪里答得上话来。

    心情激荡之下,贾智深天性几乎腾空而去,好半响,才是放下彩明,面上哀意具乎其前。

    这原是他的过错。

    硬要强留史湘云在家,将好好的豁达烂漫天性消磨殆尽,又换来这般后果。

    若是当年放湘云南下,或许还不至于此?

    我究竟是为的什么去做官的……

    别过众人,贾智深抬头往山上归去,悲苦之意一路撕心断肠。

    彩明眼见他走远,抹了泪在后亦步亦趋跟上。

    行至玄真观内,便有钟声自里面钟楼传来,震耳发聩,将心灵洗涤了去。

    匆匆而来的贾智深脚步随之放慢,身心一怔。

    「是了,非是悲,非是苦,」

    「我原是假托一物——」至此,贾智深终于大彻大悟。

    好了,好了。

    红尘困顿,不如早归去。

    那玄真观内,早就乱了分寸。

    来旺家的、来喜家的听闻贾智深现身,忙是过来相请,说是夫人在寻他。

    这哪里能得到回应。

    贾智深一迳走了。

    无人敢拦着。

    来旺家的忙是又去找凤姐儿。

    「国公爷去了哪儿?这几日总见不到你人。」

    凤姐儿最后匆匆赶来,堵住贾智深,道:「府里传了消息,说湘云妹妹殁了!」

    贾智深还待往前走,被凤姐儿一把抓住手不放。

    「琏儿,你

    别吓我。」

    凤姐儿眼眶泛红,抿了抿嘴,神色担忧。

    贾智深回头来,问道:「凤姐儿说,我到底是为得什么出来做官的?」

    「这谁知道!」

    凤姐儿哭道:「你们疯疯癫癫,不是最讨厌宝玉的,你还学他!我猜着了,是你怪我没有好好待湘云,往后随你的心意怎么改都行,用不着这样吓我。」

    贾智深未答,推开凤姐儿的手,再往前路去。

    如今大彻大悟,他再度复了本性,不堪幽梦匆匆,只想早些归去。

    凤姐儿哪里肯让,又挡在贾智深身前,抓住他胸前领子,眼泪夺眶而出。

    「是你看不起别人家好生生的日子,自顾自的做下那些出格事,如今又变成这幅模样……成亲无数个日夜里,我对你问心无愧,你今儿要走,又拿什么还给我?」

    因是夫妻连心,凤姐儿心中越发的惶恐,等说到这里,已经是潸然泪下。

    「问心无愧?」

    贾智深深深看了眼前人一眼。

    念在自己即将归去,便也不顾旁人了,上前拥玉人入怀,细嗅发香。

    贴着凤姐儿耳旁,贾智深细声询问起当年一件故事。

    「凤姐儿和我成婚后,不过一年间,我原本两个通房丫头去了哪里?」

    「她们服侍我一场,却落得个‘下落不明",凤姐儿这也是问心无愧?」

    凤姐儿说不出话,只得摇头,将抽泣声埋入贾智深怀中,泪如泉涌。

    不过是片刻的残酷温存。

    贾智深松开怀抱,转身离去。

    留得身后凤姐儿,泣不成声。

    贾智深到了下榻处,先叫人翻出那支道簪,再使唤道人去烧桶汤来沐浴。

    不多时,脱下锦袍,沐浴换了一身衣裳。

    那支‘非悲非苦"道簪也到了贾智深手里。

    便在静室内盘腿坐了,焚起一炉好香,打量簪子上八个小篆字。

    凤姐儿这时好不容易止了眼泪,敲门进来,两手抓着手绢在身前,委委屈屈进门来,想要解释。

    「琏儿……」

    凤姐儿正要说,却被贾智深先伸手止了。

    「三个事要交待给凤姐儿。」

    「第一,天下正逢着千年未有之变局,我既然做到如此官身,恶官贪吏却还除之不尽,为黎民百姓计较,终于改了朝廷的政制。」

    「只是历来变法的事都少不了殉道者,商鞅不死,新秦王未必肯全盘继承耕战之政。」

    「我在庙堂改制以来,也多多少少料得到今日。」

    「我活一日,皇家、百官、都中、地方,乃至于庙堂中那些心腹,凡天下之人,其实个个都想杀我……」

    说到这,贾智深心中再度记起那害死石光珠的人。

    那个人是谁他已经有了把握,如今却也只得由得那人快活。

    一念至此,贾智深更觉自个被红尘所困,才妥协了那人。

    好在如今要走了。

    贾智深看向凤姐儿,接着道:「不需悲怆,天下虽人人想杀我,待一日我死后,反倒是要惹得人尽追捧。」

    「朝廷政制被我大改,并非人人可做皇帝,却能人人去做这占有皇权的丞相。细数天下文人、武人、官吏,哪一个不该趋之若鹜?既然要继承新政,自然要应肯剥夺皇权之先人。」

    「这些事我已经安排妥当,与霍光、张居正不同,我死后,贾家必定安然。」

    「第二个事,则是贾门里自家事。我的东西都留下给你,荣国府一应都由你看管,平儿和晴雯要好生

    对待,少听些东院老太太的什么话。」

    「再有贾荫、贾荻二人,贾荫虽然年长一炷香,却苟且不成器,至今看着大不如贾荻,竟有祖父之风。」

    「我死后,只管叫贾荻承爵。」

    「至于第三件事…」

    贾智深将那‘非悲非苦"道木簪放到身前,道:「我曾答应姑老爷照顾黛玉,如今再不成了,我死后,把这簪子给她,能保她一世欢喜无忧。」

    「只这三件事,再无其他,我今日合当尸解而去。」

    贾智深语罢,两手握固,自然天性腾空,闭眼再无声息。

    边上香炉青烟寥寥升起,屋内一时极静了。

    「琏儿?」

    「贾琏?」

    凤姐儿上前来,声音颤抖呼喊一句,身躯颤抖推了一把。

    再去探鼻息,果然没了动静。

    「呜——」

    凤姐儿眼中复留下泪来,倒入贾智深怀中,听着胸膛里那心潮消逝,不禁嚎啕大哭。

    「说那么多谁记得住?」

    「你知道我不是聪明人……」

    贾智深身躯被推动,蓦地,眼角滴下一滴早该流淌的眼泪,掉下凤姐儿发髻当中,深埋不见。

    凤姐儿抬起头来,那日夜亲近之人的面孔,望着几乎是要悲痛到肝肠寸断。

    「我恨你,像块石头!」

    「我恨你,智深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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