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化县离长江不远,对于黥人的消息,掌握的也比不靠江的地方要多。
尤其是《宁波条约》的原文,就被以邸报的形式,发到沿江各地,勒令他们不得与黥人接触,不得给黥人便利。
九江府和南康府,年初还与黥人发生纠纷。
当时黥人的船想要进入鄱阳湖,却由于条约中,只有内河航运权,没有内湖航运权。
于是两地官员和缙绅,纷纷联合起来一起阻止。
虽听闻黥人凶残,但两府都未退缩半分,即便是传来消息,说黥人要炮击府城,两地也同仇敌忾,缙绅们也没有使绊子。
最终黥人屈服,没有强闯鄱阳湖,这事也让董岳受过表彰,认为他抗黥有功。
所以当听到这些百姓,自青山镇上船至湖口,又上了黥人的火轮船后。
董岳就呆坐在椅子上,满脸的匪夷所思。
他思索良久,愤怒的将蜡印机给摔在地上,狠狠的踩上了几脚。
“糊涂啊!董任毅,你糊涂啊!”说着说着,他就落下泪来,收了此物,岂不就是同黥人暗通曲款?
而他当日,居然还与那黥人相谈甚欢,觉得这些人虽言利,可好歹心存信义仁善。
眼下看来,这提前离开的千余百姓,定是已经羊入虎口,不知被这黥人送去何地。
想到这,董岳就心痛不已,一边痛恨自己,一边怒斥黥人奸猾。
……
翌日,董岳得知那伙宁波商贾还在,立马就带着十几个衙役,以及县衙中的几班典吏,怒气冲冲的杀向黥人。
等他到地方后,却被眼前的场景给弄得不知所措!
这伙黥人居然在发钱,还有几个人,在发放一包包的东西。
还搭建了一个台子,说是要唱戏给这些灾民听。
董岳怒气消散一些,观察一会才晓得,每人发三百钱采买、那一包东西乃是中药。
李四福正在一旁喝着茶,笑意满满的望着这副场面。
董岳压下怒火,提着一把刀走了过去。
刚见面,李四福就哈哈一笑,起身行礼:“董大人来的正好,茶刚泡好!”
“呵,李掌柜干的好大事!”董岳将刀拍在桌上,大马金刀的坐下。
李四福谄媚道:“不过是替主家跑腿,挣口饭吃而已,哪像大人您,那可是一方父母官!”
“恁多废话!”董岳瞪了他一眼,不爽道:“你主家是黥人吧?”
“在下确实是宁波人,湖口的地也是我的,生意嘛!同谁都是做,我招工也从未亏待不是!”
“哼,离人骨***良为奴、使人弃故国家乡。这就是你的生意?”董岳反讽道。
李四福笑意不减,问道:“大人,若是让你来安置这些百姓,你可保证,他们不会饿死,不会卖儿卖女?你能保证他们明年不被水淹?”
董岳敛着目光说:“本官不能,但至少能让他们为良籍,让他们家中子弟可读书科考!”
“大人,就他们这年景,读书科考,怕也是水中月、镜中花,空妄之言罢了!大人方才避重就轻,还未说明,到底能否保证他们不饿死,不卖儿卖女!”李四福话虽和气,可也针锋相对。
董岳无话可说了,单单是这几千石粮食,就是他不敢想的。
“可他们去了黥人那,为奴为婢、受尽欺凌奴役,不过是苟活而已!留在我大明,至少还存有一丝为良民的机会!”
“这话大人自己信吗?”李四福语气加重,“在下行商多年,做的善事不少,走过这么多的地方,可我只看见,穷人在大明,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就问大人,我大明的百姓,连活着都不怕,还怕黥人?”
董岳磅的一声,手就放在了刀柄上。
李四福也被吓了一跳,可依旧镇定道:“大人,我可是东秦公司的常任董事,根据宁波条约,有招工之权,即便是犯法,也只能交由宁波海关的行律院判决。”
董岳怒火中烧,脸都变得通红,恨恨道:“你们滚吧!剩下的百姓,你们一个也别想带走!”
“那大人想如何安置他们?”
“那是本官的事!”
李四福指着桌上的合同说:“不,是百姓自己的事,签了字也就是我的事!”
“而且大人,我以我全家性命发誓,这些人去东秦,绝对比在大明要好,他们在那边,有地分、有房子住,子女可以读书、做工可以赚钱,没有奴籍、贱籍之分,律法也不虐民,更是没有苛捐杂税!大人,去东秦他们才有活路啊!”
“一面之词,岂能知道你们背后有什么蝇营狗苟!”董岳冷冷道。
“这不是一面之词!”李凤来突然走了过来,拱手道:“我原先不过是个戏班子的班主,在扬州当了多年的绿帽子,直到去了东秦,我这绿帽王八的名头,才被摘去!我亲眼所见,东秦明裔已不下五十万,具是生活美满!”
“还有我们!”几个随行的外派干部,也齐齐站了出来。
“我是浙江灾民,五年前去的东秦,家里不仅分了地、还分了牛,我也在东秦读书识字,现在能写会算!我家里已经吃饱饭好几年,我之所以愿意外派来大明,就是为了救更多人过去!”
“我是福建山沟里的,岁岁大旱,饿的没法子才逃荒,最终到了东秦。老爹饿死,只有老娘一个,现在我老娘在纺织厂做工,我原先在东秦的海关当调度员。前年成婚,媳妇是东秦官府组织相亲的。”
“我是广东疍户……”
“我是赣南客家人……”
几个外派干部说完后,似是怕董岳不信,直接将假发给拿了下来。
董岳呆呆的望着,这些人的面孔和口音,与明人无异。
言语之中也多有恳切,一时之间,倒是让他无比挣扎起来。
“大人若是还不信,大可看了这出戏再走!”李凤来笑着提议道。
李四福也说:“这戏乃是东秦国君所编写,其深感百姓之苦,特撰写《白毛女》。”
董岳沉默一会,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渴坏了!
他沉默的看着这些“假黥”忙活,心里头对方才的话,偏向相信起来。
黥人能造脱粒机这等利于农事的利器,又能跨海连下州县,定是有其独到之处。
在场的办事之人,身上也自有一股独特气质,看上去从容自信又不傲慢。
对待这些灾民,不仅十分和气,还没有高高在上的摆架子。
李四福默默的倒着茶,也不说话,一直等到《白毛女》开演。
董岳虽不喜看戏享受,可这出戏还是让他觉得像老家妇人唱的小调。
而看了一会后,他那眉头就紧紧拧着,说不清是痛苦还是难过。
周边百姓的愤怒和哭声,他都看在眼里。
他承认这是黥人蛊惑人心之举,可戏中的种种,他自己就曾见过。
喜儿就让他想起二叔父家中的堂妹,小小年纪就被送去当“等郎娘”,受尽虐待不说,还因为被夫家怀疑偷吃了猪油,而打折一条腿,最终又是难产而死。
董岳突然很想相信这伙黥人,假如真像他们说的那般,那这些活下去的人,好歹多了一条出路。
可是食君之禄,既然朝廷不许给黥人便利,不许同黥人接触,他也不想欺君。
思索一会后,董岳长长叹了口气,决定不管了!
大明这么多糊涂官,多他这一个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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