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6章 放长线

    没多久,穆枣花和正蓝旗的旗丁,先各自抱了不少俵物回来,装在独轮车上。

    岳讬明白,那是先用成交买卖,套套近乎。

    穆枣花再次折返与朝鲜人打交道,则花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

    期间,朝鲜商人中的两个小子,还离开了一会儿,又出现。

    最终,穆枣花与朝鲜人交换了什么东西,谈话才结束。

    回到鸭绿江边的毡帐,穆枣花道:“他们朝鲜南边的庆州人,确实和倭国有船私贩,可以运铜,但走陆路过来,费时不说,十有八九要碰到毛文龙的军兵盘查。所以只肯运到会宁东南的海边,让咱们自己出人运走。”

    岳讬虽对朝鲜国的大部分区域一摸瞎,但对“会宁”这个地方却很熟悉。

    那一处在朝鲜最北端,紧邻建州女真发迹的图门江。

    建部不断壮大,为了更方便地抢掠西边的明国,才将老巢放在萨尔浒附近的赫图阿拉。

    岳讬拿起一根小树枝,在江边潮湿的泥地上划了几道,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穆枣花的头脑,也在高速运转,根据眼前猎物的反应,谋划请君入瓮的话术。

    如果说,两年前在吴公子墓前对着郑夫人立下的誓言,是拉开战幕,一年半前在蒙古草原与夫人演完苦肉计,是初战告捷,那么,随着深入建州狼群的步步为营,为吴公子个人报仇、以表达自己炽烈爱意的想法,不再成为缠绕穆枣花的唯一情愫,一种比战术更高的战略意识,逐渐占据她的脑海。

    她开始明白,郑夫人所说的与狼共舞、铺设陷阱的重要性,更开始去理解,许三设法传达给她的郑夫人分化鞑子军事力量的设想。

    身为关键人物的成就感,实施设想的使命感,令有过饥饿与屈辱经历的穆枣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亢奋。

    仿佛原本尘埃里的螟蛉,终于变成了雄鹰,与同样机警敏锐又杀伐果决的同伴,遥相呼应,俯瞰原野上的鼠类,左右他们的命运。

    “岳贝勒,朝鲜人要的价,不算离谱,毕竟如果运普通货物,倭船开到庆州附近就可以了。而现在,他们要往北多走很长的海路。”

    穆枣花探寻地看着岳讬。

    “没有嫌贵。”岳讬只简单地吐出四个字。

    穆枣花盯着地面,突然装作悟到了什么,眼中神采明亮:“贝勒,咱要不干脆把会宁占了,在那里开个港?就像明国的登州和松江一样,将来不但能接倭国的运铜船,还能接倭国的运粮船、运布船。”

    岳讬亲随中的领头者,不屑道:“朝鲜人那么多粮食,大汉和贝勒带我们去抢不就行了,还要从倭国买?”

    这人原就是巴牙喇,从少年到壮年,劫掠弱者的丛林思维早已根深蒂固,此番见自家镶红旗的堂堂旗主,与正蓝旗旗主的一个汉女姘头讲话,居然没有主子对奴才的威压感,心中不免升起微妙的嫉妒,终于脱口而出地讥讽。

    穆枣花口气沉定地回应道:“这回咱们来,也亲眼看到了,朝鲜国王巴不得明国人出力给他们挡着咱们大汗,所以皮岛到义州都是毛文龙所部的明军,咱们怎么抢粮食?况且,我想得更长远些,日本人不是从前就要占朝鲜么?咱们将来,可以和他们联手,故而,用咱们的皮货山珍,和他们换铜换粮,只是交好的第一步。”

    巴牙喇赳赳武夫而已,抡起狼牙棒来,所向披靡,说到“上伐其谋”这种需要脑子的事,哪里能接得上,再是不服气被一个尼堪女包衣在主子跟前下了面子,也只得哑火忍着。

    岳讬则闷闷地“唔”一声,丢了树杈站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穆枣花:“你怎么分辨是倭国的铜块?”

    “倭国的铜是紫铜,发红。姓郑的不但勾搭颜思齐,还勾搭他的小弟郑芝龙,松江炮厂开张的时候,是郑芝龙从濠境炮厂的弗朗基人手里买的日本铜,就像现在我们要通过朝鲜人一样。”

    岳讬点头:“那你再去和朝鲜人谈吧,你们正蓝旗定多少,我们镶红旗也定多少。”

    穆枣花没有踟蹰地追问:“正白旗主子那边,要定吗?”

    岳讬浅浅地笑了笑:“你既说过莽古尔泰心胸开阔,那你就替正白旗也定一些。”

    “好,朝鲜人住得不远,我现下就去与他们定契,贝勒派个亲从,与我同往吧。”

    太阳快要落山时,穆枣花就又出现在岳讬的面前了。

    “谈妥了,朝鲜人让咱们五月头上去会宁等着。”穆枣花道。

    岳讬算算会宁回到赫图阿拉的路程,略显可惜:“尼堪工匠说的失蜡法,天热不奏效,就算今年弄到了铜,也得等天凉了再造炮,阿玛若秋天要打开原和铁岭,仍是没有大炮。”

    穆枣花脱口道:“还有泥范法可以琢磨呀。泥巴比蜡好伺候,我和阿娅在松江的时候见过。”

    发现岳讬忽地沉默,穆枣花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声调立时低了下来:“对不起,贝勒,我不该提阿娅。”

    岳讬摆摆手,看向一旁搭石头架柴火的阿雪。

    泡菜下毒事件后,穆枣花带着正蓝旗的旗丁搬过来和岳讬比邻而居,还在集市上买了几口朝鲜人的铁锅,又以明国人的装束和口音,问附近老乡买了粮米蔬菜和野味,自己生火做饭。

    米香混着肉香飘散开来。

    两旗的旗丁亲随们,在饱腹的满足感滋养下,心情都不错,叠起石堆,比赛射出小箭的准头。

    岳讬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扭头发现穆枣花不见了。

    他警觉地走向自己的巴牙喇:“那个汉女呢?”

    巴牙喇一副终于逮到机会表功的模样:“主子放心,奴才就怕正蓝旗那些傻狍子不够机灵,万一她实则还是奸细、去找明国人,傻狍子们都没发现,所以奴才一直盯着她呢,她方才从帐子里拿出个烟杆,喏,在石头滩那儿坐着抽呢。”

    岳讬拍拍亲随的肩膀,转身往江边走去。

    “贝勒心里还有她吧?我也是,有时候还能梦到一两次,阿娅在给我烙饼,她的手艺,可比阿雪好多了。她特别像我妹妹,我妹在山东老家是饿死的,我偷到吃的背回去时,她已经断气了。后来和阿娅一起给姓郑的当差,我还以为老天爷心善,又把妹妹还给我了。”

    岳讬刚在穆枣花身边坐下,就听她开口说个不停。

    岳讬看着水鸟翔集的江面,等身边的女声停止,才道:“是我害了阿娅。”

    “是她自己蠢!”穆枣花突然有些激动起来,“我也是到了赫图阿拉才渐渐听说,贝勒当初想带她一起走的。她为什么要留下?她要做忠仆,那主子是个值得跟的吗?姓郑的恼火自己的左膀右臂被佟家人射死了,就迁怒阿娅,逼她撞了刀口。不,我甚至觉着,是姓郑的在审问时把阿娅杀了,对外编个畏罪自裁而已。”

    穆枣花说到此处,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嘴,默然片刻后,打开铜质的烟头,语气凄然:“阿娅在辽阳生孩子,胞衣三天才下来,她疼得不行,我求姓郑的给她一口阿漂母膏缓一缓,姓郑的不肯,说这点痛若也受不住,不配给她当狗。”

    岳讬盯着烟丝中晦暗不明的那点固体:“就是这个?”

    “对,”穆枣花用铜针拨了拨膏体,“这是今日问朝鲜人买的。身子疼,吸这个管用,心里难受,吸这个更管用。”

    岳讬的手伸过来。

    穆枣花微叹一声:“贝勒别吸多,这个比旱烟劲儿大。”

    岳讬在新鲜异样的感受中,闭上了眼睛。

    “穆姑娘,我在明国呆过,知道你说得对。占下会宁,我们就不是旮旯里的狍子了,就能见到船,和船上运来的各种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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