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终究要打破这安稳,刘盈问道,“儿子听人说,母后将戚夫人下到了永巷?”
骤然间,吕后笑容顿失,“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刘盈为难的笑笑,“儿子知道戚夫人从前是多对母后有所得罪,可是她毕竟是父皇遗孀,母后如今已经是太后,你若不喜她,把她发作到冷宫,终日不见她就是了。何必这样为难于她,外面人听着,会觉得不好。”
“她自然是有所得罪于我,”吕雉寒棽棽的笑,眼珠子直勾勾的望着刘盈,神色阴森,“她要你如今坐的这皇位,她要我这个太后之位,她要走了我们的家,她还要我们母子两的命。她得罪我的,可还真不少哩。”
“母后,”刘盈神情尴尬,起身踱步,“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他绕到吕雉背后,从后面拥住了母亲,“如今,你儿子已经是皇帝。她已经彻彻底底的输了。成王败寇,母后你何不肚量大点?”
她将背挺的直直的,寒齿冷笑,“可惜呢。若是连我儿子都以为这是我做的事,想来全天下都这么想了。真可惜,不合你们想了。下戚懿到永巷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那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外甥女儿的意思。因为她亲耳听到戚懿骂她的外祖母。——盈儿,”
她转过头来,在很近的距离里看着自己年轻的儿子,“你只听说了戚懿被下到永巷,可听说了戚懿在辱骂你的母亲,骂她是个妖妇,骂她不得好死——”
“不要说了,母后。”刘盈失控喊道。
过了一会儿,他闷闷问道,“戚懿真的这么骂?”
吕雉呵呵的笑。“这是我编排的来的么?神仙殿上上下下的人都听的清楚,阿嫣也听的清楚——”
“阿嫣——”刘盈怔怔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辱骂太后,这个罪名,够下她戚懿去一趟永巷了吧?”吕雉淡淡问,面色平静。
“母后,是儿子不好。”刘盈恢复平静,直视着吕雉的眸,“儿子不该胡乱怀疑母后的。”
吕雉眨了眨眼睛,面色恢复慈爱,理了理刘盈的发鬓。手滑下衣襟,“母后不会怪你。母后永远不会怪你。”
母后怎么会怪你呢?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可是母后,”刘盈又道。“戚懿既已下了永巷,神仙殿再围着也没什么意思。殿中上下奴婢——我知道母后是一个都不喜欢的,也不必留在宫中了,都发还回家吧?”
吕雉神情奇异,片刻之后方呵呵笑了起来。“真是稀奇,你居然是我儿子。盈儿,你是个好孩子。按你说的去做就是,母后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的盈儿,他是一个好孩子。”
月色从殿外照进来。照亮殿中的一片地方。“天色真的不早了,”她瞧了瞧偏向西天的月,复又压了压刘盈的领口。“回去睡吧,盈儿,明天还有你该忙的呢。”
“好。”刘盈柔和颔首起身,“母后也早些安歇。”
他步出殿,在帘下回头望母亲。母亲已经不在年轻。因为夫丧,她穿着丧服。不能着红粉,却并不见憔悴,甚至比前些年气色还要好些,一双黑眸充满了熠熠光辉。
母亲并不是心思良善的女子,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可是她是他的母亲,她一生慈爱眷顾于他,从没有辜负母亲这个词语。于是他就像毎一个做儿子的应当做的爱着母亲,从不辜负儿子这个词语。殿中的烛火,母亲的笑,母亲的话语,都同往常一样,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没有什么不对,他却忽然不安,仿佛很是恐惧,恐惧着一种事情的发生,虽然它此刻并未发生。这种恐惧情绪推动着他,让他蓦的喊出来,“母后?”
“嗯?”吕雉疑惑望他。
刘盈直直的望着她,突兀道,“你要保重身体。”
你不要像父皇一样骤然倒下。
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再继续失去母亲。
知子莫若母,一刹那间,体会到刘盈情绪的吕雉心柔软的仿佛化作一滩水,“傻孩子。”她重复着这句话,这次却面带开怀微笑。“鸣雌亭侯说,母后还有十五年寿数,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
“母后还想看着你的儿子,孙子,带他们长大呢。”
心落回原处,刘盈尴尬望道,“母后。”
“母后在——等再过三年,你守完了孝,母后给你挑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做你的皇后。——对了。”吕雉放下手,转脸问伺候在一边的长骝,“陛下今天夜里歇在哪?”
“这个——”长骝迟疑。太子已经登基为帝,自然不能再歇在东宫了。可是长乐宫处处有先帝遗迹,陛下看着伤神,不愿久待。天已快亮,偌大的长乐宫,新帝居然找不到一个居处。
吕雉微微一笑,“自来长安之后,盈儿你一直住东宫,咱们娘俩再也不曾一处过过夜。你既然尊你父皇,不肯住他住过的地方,也无妨。不是还有未央么。赶明儿去住未央宫去。但是今晚,就在母后这儿住一晚吧。只有一晚,也不怕那些浑史官胡写。”
“好。”刘盈应道,心中一暖。
上了年纪的人再也睡不好,第二天清晨,吕雉很早就睁开眼睛,到刘盈歇下的东殿,瞧过了依旧熟睡的儿子,为他掖一掖被角,又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子,才轻轻的走出来。
“陛下可不是睡的正好。”苏摩笑着迎上来,“奴婢已经吩咐了谁都不许吵到他。这些天他着实辛苦,只有在太后这边才睡的好。”
“是啊,”吕雉这才肯说话,笑的开怀,“孩子长大喽。”若有遗憾,心中却妥帖。
“可还是很孝顺,”苏摩眨眨眼睛,“太后永远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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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鲁元入宫叩别太后吕雉。
“真的要走么?”椒房殿里,吕雉拍着鲁元的手,絮絮不舍,“母后刚失了你父皇,现下你又要走,就不怕你娘伤心?”
“母后,满华也不舍得你。”鲁元道,“可是敖哥听说母后你打算遣诸侯大将归地方,他不愿你难做,这才决定带我们回宣平。”
吕雉怔了一怔。
“阿婆。”张嫣亦仰脸对吕雉道,“等来年你五十大寿,阿嫣一定回长安来为你庆祝。”
“好。好。”吕雉笑着亲了亲她,“阿嫣啊,阿婆听说这宫中有人惹你生气了?”
张嫣无邪笑道,“阿婆你是在说戚夫人么?我听见她在骂你,气不过才擅自做了主。”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嫣儿是不是僭越了?”
“不僭越,不僭越。”吕雉笑容满面,“这长乐未央二宫之中,阿嫣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都不僭越。”
宦者令张泽伺候在旁,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记道。“果然,这位长公主家的张娘子是不能轻易看轻的。她如今可是太后娘娘的解忧花,皇帝陛下的心头宝。虽连个翁主都不是,却实实是比刘氏翁主还是要贵重的。”
内殿里,吕雉牵着女儿的手,喁喁私语,似乎在说一些体己话。张嫣在外面无聊。跪坐着趴在黑漆描金案几之上,忽然听见侧响哗啦啦帘子打起之声。欢快抬头笑道,“娘,你好了么?”忽然就愣了愣,止了笑容。
她又狐疑的瞧了瞧殿外天色。
没错,日已中天,这时侯,又是新皇登基之时,他不是该在前殿忙着政务,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怎么会一脸睡意惺忪的站在椒房殿殿帘之下?
檀木珠子穿成的帘子之下,刘盈亦怔怔然站在那儿,因刚刚起身,尚穿着禅衣,微微有皱,亦没有束发,柔顺的搭在两肩之上。
“阿嫣?”
刘盈亦几疑是梦,一觉醒来,却在这儿瞧见本应好好待在宣平侯府的张嫣。
他动了动唇,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陈瑚去后,这几个月以来,阿嫣一直在躲着自己。她躲的并不高明,但可也真是彻底。有数次他到椒房殿来,远远的看见她匆忙走开的背影。
私下里不是不觉的难过的,毕竟他一直都真心亲近这个外甥女。可是仔细想想,终究是自己理亏。阿嫣,是那么一个纯洁干净的女孩,又一直喜欢亲近瑚儿。却在那样的境地里,亲见了瑚儿的死亡。
怎么能够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想着,由着她发泄点小脾气吧。小孩子记性差,过得一阵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忘记了,小孩子也最是固执,固执的想要记住的事情,几个月也忘不了。
他以为就这么淡淡疏远了,却在某一日晨起之后,愕然就在打起帘子后看到她散漫坐在那儿微微张口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的模样。
彼此躲避了数个月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在一道帘子里外面对面的撞上。
那么,就什么都不说吧。
刘盈微微一笑,神情温暖。
有一个开始,就需要一个结束。
闹了这么久的脾气,也该,有一个终点。阿嫣,只要你笑得一笑,我们也就回到从前,舅慈甥孝,一片和乐。
于是他微笑的看着女孩慢慢的缩回手,端正了跪姿,右手压左手,双手俱藏于袖中,举手加额,恭敬的拜下去,顿了一顿,再直起身来,同时双手再加额,竟是行了一个规规矩矩郑郑重重的大拜之礼。
“见过陛下。”她轻启咬的发白的唇,将昔年娇俏的面色藏在阴暗里。
他的微笑也就这么寸寸僵硬掉。
一刹那刘盈几乎心若死灰,年轻的皇帝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父亲的帝位,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他也曾淡淡的设想过这时候的感觉,却没有料到是这样一种空茫。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如今他站在这里,什么还没有得到,就感觉已经失去。这些东西,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却知道自己是应该在意的。
母亲,我其实无法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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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大风起兮云飞扬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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