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霁还是没忍住插嘴,实在是故事里的曾经同自己生活的关系太近,心中的感念实是太多。
做外公的小时候便是听着、见着这样的社会一路成长到如今的,安霁的话自然也是前者自己的心思。
于是何振华虽然嘴上嫌弃自家外孙女安霁一边听着故事,嘴上也不闲着,一边在心里念着——这孩子没出错,自家女儿虽然在一些事情上倔强了些许,到底教育出来的是个好孩子。
“外公,你说他们如果看到如今的岁月,也会满意的吧?”
“看到无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再也不会因为基础教育而倾全家之力。看到曾经寻常人不敢想象的大学生活,便成了改变寻常人家孩子未来的必经之路……他们一定觉得值得吧?”
何振华点了点头:“你看,我们这一代人、你父母那一代人,曾经也比如今的条件艰苦不知道多少,还不是为了你们下一代人过得更好?”
“尽管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但是我们这一代人看到的希望远比曾经的他们多得多。”
比不得邻家张伯伯的学问,生在新中国的何振华也不至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丁。
虽说没和有的人家老人一般去上个什么老年大学,何振华可是一直关注着网络上的新鲜事物,不断的充实自己,真正的活到老学到老,如今说出话来也颇见几分本事。
“所以,在他们为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他们的下一代,整个中华民族的下一代。”其实这个故事是何振华记忆里最清晰不过的一个故事,发现自己不至于讲着讲着就忘了,做外公的也干脆和安霁讨论起来。
“你看我和你外婆对你母亲,你父母对你……不敢说面面俱到,也不能说没有错误与不和你意的时候,但到底做什么都是将你思考在最前面,才去考虑自己如何。”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世界上对自家孩子不好的人实在是少数,多少人口中说着不喜欢孩子,等到有了自己的小孩,还不是满心想着将自己能有的一切都提供给自家孩子?”
安霁点点头,也明白自家外公这话也是想要趁机缓和自己同母亲之间的关系。
“好了,不说这些了,继续给你讲故事。”何振华知道自己要是再多说些什么,自家外孙女便不好回应,适时止住了话头,拿起一旁的糖罐子,“还吃不?我让你外婆给你煮杯牛奶一会喝?”
“不用了。”看着外公手里的糖,安霁就觉得一阵牙疼。小时候母亲总不让自己吃糖说对牙齿不好,只有外公才敢趁着这机会偷偷的给。
小时候的安霁只想着糖好吃,而做外公的何振华只想着如何给自家小外孙女哄的开心才是,祖孙俩便是这样一拍即合,每晚讲故事的时候都要偷偷吃糖。
现在好了,安霁长大了,外公的习惯没有变,可前者却知道吃糖带来的后果了,说什么也不敢瞎吃……
“行,那你也漱漱口,你妈说的其实没错,吃糖多了对牙不好。”一边说话,何振华指了指自己的牙,“你看我这牙,就是吃甜的,现在牙都坏了,还要花钱去补牙。”
“你可要保护好你的牙!不然将来老了就像我这样。”
“好了,继续讲故事……”不得不说,安霁和外公何振华是真的像,在自己珍视的人和事面前,好像有无尽的热情。
这一晃便又是两载岁月荏苒,最后何清涟同宁家那小子宁守云之间的婚事还是由着前者的意思,并没有大办特办。
‘现在我们谁家也都不容易,哪里来那些银元和粮食去,不过是过日子,没必要那般讲究。’何清涟两年前这句话叫大多数人都理解不了,这个时代还不是办的越大越有面子?
也有勤俭些的老人连连称赞,继而开始嫌弃起自家儿女的铺张——中华民族从根上就沉淀着如广大冲击平原般的踏实与坦荡,拼比的浮躁,在老一辈人眼里是看不过眼的。
等到自己这一代人成了旁人口中的老一辈人,不需要再和外公这一辈人一样为了给后辈积攒便不得不过着苦日子,但勤俭与珍惜必然是要代代相传,不会被抛弃的。安霁如是想着
“阿姊,一定要走么?”何家小妹何清安知道如今不太平,但是阿姊从来不是逃避的性格,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选择离开。
何清涟听着自家小妹这话,当即便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目光正视后者的眼睛:“不是走,是这些东西要藏起来,好好保护着……”
“如果真的打起来,很多东西都要被控制起来作为他们的后备力量,又或许会有打砸抢略,到时候这些几十年上百年传下来的东西,什么都剩不下。”
这些年何清涟其实也有发现,自己将小妹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将很多事情看得都太过简单。
无论是自己的抉择,又或者是一腔热血背后要有的付出与牺牲,以至于何清涟自己做什么事都要同自家小妹一一解释清楚,不然何清安无论如何也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天晚了,你且去休息,这里有我和师父便是。”何清涟知道还要留一定时间给自家小妹去理解,干脆也不让人留在这里捣乱,免得更添几分麻烦。
果不出何清涟所料,何清安愣了半晌,似是在思索些什么,见前者没有退让的意思,这才应到:“好。”
虽说是送走了自家小妹,何清涟这会却是心中彷徨,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靠在一旁的墙上思索良久。
“夫人?”
“夫人,这么晚了,我来接夫人回家。”
当年何清涟说的是做不完工便不回家,只住在机坊里,持续了三两月之后,便被一直等在门外彻夜不归,只担心自己身子的宁守云打动。
如今若是忙过了戌时,宁守云便会来机坊等着何清涟,前些日子二人早就有了打算,今朝宁守云早早来至,也是为了能给自家夫人帮上些许。
“你且等一等,我理清楚这些便好。”何清涟叹口气,站起身来,“师父还在忙,我还要去帮帮师父那里。”
“早年间的织机都是榫卯的,拆开就是一个个小木块,所以那个时候要是想藏起来也容易,只要有人能有本事将这些再拼回去,就能放心的拆分开。”
何振华可不知道自家外孙女懂多少,还当后者是个小孩子,讲着讲着故事,还没忘记来两句科普:“要是丢了哪个零件,还得后面严丝合缝的做一个一模一样的补上,说起来也不容易。”
温风在讲着故事,未必动听,却总能叫人昏昏的沉醉,何振华就这样借着中秋月夜的助力,讲着这本就令人唏嘘慨叹的故事,惹得安霁怔愣愣的想哭。
“好,那我便在这边等你。”宁守云此来是给自家夫人带好了饭食的,只怕后者一天里忙着,连饭都不顾上吃,过些年恐怕要害了胃病去。
岁月本就难渡,幸逢同路之人,便也能走的轻松些,至少能在有朝一日的走马灯里窥见人间再走一遭的祈盼,而非沉浸在痛苦中,看不见未来哪怕一丝一毫的光亮。
本无意成亲的二人经过了这两年,没有从缘分走到迁就,更没让时光带来鸡毛蒜皮,反叫二人之间升起几分情愫——或许是宁守云本就爱慕着何清涟的缘故,这份情感好似并不算多么突兀。
忙过安置家中这段时间,宁守云尚未来得及从军,只收拾好了随身的行李,前方便传来了不幸的消息。
四月十二、七月十五,接连两次的背叛,最终还是让北伐战争走向了终局,寻常百姓的生活,也随着江南的雨一道跌进了连绵的阴云。
“这直罗不做了的么?”横罗虽兴,到底是有着弊端在的,尤其是在做衣裙上,门幅的宽度便成了限制,除非是那手艺高超的裁缝,解决起来属实麻烦。
同样,接袖的地方想要严丝合缝的拼在一起,求个好看美观,也不是件容易事,对于大多数裁缝来讲,搭进去的时间实在是不值得。
“还是那个年代手工纺织业受到了冲击。”安霁听着又不免叹气,耕织分离、纺织分离、再到最后的小农经济解体,洋纱洋布之流抢占大量市场。
一方面,廉价的工业产品弥补了质量上的不足,使得本就无力维持生计的寻常百姓看到了省钱的法子,可却因此恶性循环,失去了自己赖以为生的行当。
另一方面,新奇物件就算是不和审美,穿着也未必如传统料子舒服,可到底占了局句‘物以稀为贵’……
听了这话,何清涟眸子当即便沉了下去,将手里适才拿起的木尺推到桌案的一侧,抬起头来怀着几分歉意,微勾了唇,笑看向来人:“不做了。”
“啊……不做了。怎么突然便不做了?”来人的语气甚是失望,顺口便抛出了问题,等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便只看见何清涟无言的笑。
微微颔首为自己方才的莽撞道过歉,那人犹豫半晌,终还是开口:“往后也不作了么?”
“不做了。”何清涟没有半分迟疑的回应,叫来人颇有些尴尬的怔愣。
所幸前者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为了掩盖真像,以至于这话带着不少冲劲,恐怕让人听了去会不舒服:“这几年谁家也不容易,直罗卖得不好,做起来麻烦也上不了价。”
“留下来的老织机都被拆了烧火,以后就是想做,也做不成了,除非找人再打机器出来……只是如今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能养活一家人都难,谁还有额外的心思去做这个?”
如今何清涟说起来这掩盖的话朋友些许的心虚,只是此时的何清涟尚且想不到,几年后自己今日之言一语成谶,成了毕生的遗憾。
何清涟这话确实说的中肯,就如同南宋时期花罗的逐渐落寞一般,时代的审美在改变、需求也在改变,不去适应需求,便要饿死。
谁也不可能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还想着什么手艺传承、文化赓续——也亏得‘钱塘自古繁华’,这才叫不少东西得以保存到后世。
“早些年哪里会想到这些。”外公的故事果然又引起了安霁的共鸣,“也不是国家不保护、大家不重视,经济不发展到一定水平,只谈文化到底是不可能的。”
“是啊,不过还是得和国家说得那样,经济和文化发展并举!”果然,提到这些国家、军事之流,何振华这个年代的人简直不要更关注,说起来头头是道。
“要不然光有钱,没有文化,那可是要闹笑话的!”
做外公的同安霁笑道一处,连叹‘英雄所见略同’,
“那便给我量三十尺的横罗,包好了。”来人也不讲价,倒是算个爽快人,直接便拿出怀里放着的法币,说话间便要点给何清涟。
“莫急,待我量好、裁好了这横罗,算好钱,再与你要。”来人有诚意,可何清涟却一时间腾不出手来收钱,“我现在也不方便拿,便不着急。”
凭着质量同何清涟巧儿的名声,何清涟师父机坊里的罗比起旁人家,可以说确实是不愁卖的,就算不送到那些专门的布铺里去,只自销也卖得出。
当然,在价差没有那么悬殊的前提下,布铺自然也愿意收些个好料子,因而机坊里头每出三尺布,就已然被各大布铺订去了二尺,真正拿出来自销的,反而不算多。
“都不容易……”来人喟叹一声,盯着何清涟量好了尺寸,“你们这机坊我们都信任,断不会短了缺了。”
这个时代趁人之危的并不少,但小有些钱的寻常百姓之间也还算是真诚——生活已经不容易,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去算计?
来人付好了钱,何清涟只把包好的横罗递过去:“只盼着往后的日子能顺遂些。”
往后的岁月,那时候的人们是不知道的,可安霁作为后世之人,便空余下一声长叹——往后的岁月,是一群求索的人,为后辈求顺遂的血泪。
①民国时期实际上夫人、老婆这些称呼都有,捡了个顺耳的来写,也正好体现一下时代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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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①:还是说,这段故事是根据直罗消失时间的猜测,而直罗消失现在没有官方解释,如果后面有了,不要觉得我太荒谬。而且因为是强调织罗这方面的故事,对于历史和先辈的歌颂可能不是很多,不是不尊重史实,而是并非本书内容重点,且说实话,写多了容易被封。
题外话②:最近是真的忙,外带着出门玩、看非遗、看资料书什么的,还磕了手磕腿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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