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脸上稚气未脱的白叔禹看起来比这个年龄的男子要成熟一些,此刻的他心情很好,在家里憋得久了,终于能出来透口气了。尽管秦老在身边不停念叨着“怎么建立情报网”、“怎么安插暗桩”之类的,但白叔禹根本没放在心上。这些话他听了太多遍了,耳朵都长茧子了。
“三公子,三公子!”叫了白叔禹两声,白叔禹都没回应,知道他在开小差的秦老直接用上了大嗓门。
白叔禹吓了一哆嗦,无奈地说:“秦老,您差不多得了,不用天天在我耳朵边儿念叨,这些我都记着呢。”
“就怕你忘了,”秦老一脸严肃,“我这么耳提面命,不是为了你们白家?”
“您说的我都明白。”
“那你有什么打算?你今年可已经十四了。”
“才十四而已,我还是个孩子呢。”
“你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秦老看着又要生气,白叔禹急忙说:“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布置了。”
秦老有些疑惑:“布置?没见你有什么动作啊?”
“我前天不是被我姐打了吗?”
“因为你逛青楼?”
“对啊,但我又不是找姑娘去的。”
秦老压低了声音:“你想搞下这座百花楼?”
“已经搞下来了。”
秦老脸上的表情变得欣喜:“这么快?”
“当然……前些日子城北有个铁匠死了,他儿子把他发送以后想要回老家,但是身上没钱。我让他替我做了件事,让他帮我把百花楼买了下来,用的别人的名字,但是地契和房契在我这里。老鸨都不知道我是幕后老板。”
“你就不怕他泄密?”
“不怕,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都知道。何况我给他的钱不少,他也知道咱家势力大,不敢造次的。”
“你哪来的钱?”
“放贷。”
“那也要本钱的啊,何况你连人都没有。”
“养了几条狗,暗地里帮我收钱。本钱嘛,都是我姐给的零花钱。城南齐老板你知道吧?他那个儿子不学好,爱赌钱,从我这儿借了钱,托他的福,半年就让我收回一千多两。”
“三公子,这活可不能长久啊。”
“已经停了,现在光百花楼每个月都能挣不少呢。”
秦老沉思一会儿,说:“你盘下百花楼,是想做个秘密据点?”
“对……我知道我姐的打算,这几年偷偷花钱养了很多死士,但那些不够。白家是吃情报这碗饭的,以后还是会吃这碗饭。青楼人员混杂,混江湖的,混商道的都有,正好打听消息。”
“要是这样的话,你可就得长年在里面待着了。”
“待着呗,反正白家三公子十四岁上青楼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无所谓。”
“看来,我得教你点儿逛青楼的技巧了。”
“你可别教我这些,我对那些庸脂俗粉可不感兴趣。”
“你得装出花花公子的样子来,最好在青楼里找个相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身旁河岸边的草丛里传出了沙沙声。秦老让白叔禹禁声,自己悄悄走了过去。等看清楚了草丛后的人,秦老大惊失色。
白叔禹急忙跑过去,只见草丛里躺着一位女子,看年龄应该有十七八岁。她状况不大好,身上有好几处刀伤,脸上都是血,最要命的是,她左腿小腿自膝盖以下被斩断,刀口很整齐。看着地上那一溜鲜血,白叔禹推测,这位姑娘可能是带着伤爬行了这么远的。
秦老转过身对白叔禹说:“三公子,咱们走吧。”
“不管她她会死的。”
“死就死吧,跟咱们没有关系。”
白叔禹毕竟是个孩子,心肠软。正准备说动秦老救这姑娘,忽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声,抬眼望去,只见一队骑着马的黑衣人正在朝这个方向赶来。看样子是冲这个女子来的。
白叔禹来不及多想,从怀里掏出白色手帕,沾了沾女子的血,将手帕丢到河边,然后捡起一块儿大石头扔进水里。这条河水流湍急,再往下是个六米多高的瀑布。
将石头丢进去后,白叔禹大喊:“喂!姑娘!别做傻事啊!”
骑马的那队黑衣人闻言,也赶到了河边,他们看到地上沾血的手帕,和站在岸边一脸焦急的少年和老头,其中一个黑衣人抱拳问道:“这位公子,可否见过一个姑娘途经此处?”
白叔禹指着河水大声说:“见了!跳河了!已经被冲到瀑布下了!”
黑衣人们互相看了看,为首的人对白叔禹说:“多谢公子……我们追!”
看着黑衣人顺着河走远,白叔禹松了口气。
秦老气急败坏地教训道:“三公子!怎能如此莽撞?!”
“怎么莽撞了?”
“你看不懂吗?这明显是江湖仇杀!现在的白家可经不起这样的因果!”
“人都已经救了,说这话没用……秦老,您回去找辆马车,咱们把这位姑娘救走。”
秦老拗不过白叔禹,只得回洛阳找了辆马车,他赶着马车回来的时候,白叔禹已经帮那姑娘包扎好伤口了。秦老有些震惊,白叔禹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会的东西基本都是自己教的,秦老可不记得交过他怎么包扎伤口。
白家在洛阳有很几处地产,位于城东北角的这处小宅院最为僻静,平常连过路的人都很少。
将那女子安放在此间,秦老粗通医术,对于跌打损伤的治疗还是拿得出手的。
只不过这女子失血过多,按照秦老的话来说:能不能活全看她的造化了。
姑娘造化大,在床上昏迷两天之后睁开了眼。反常的是,这女子对于当下身处环境没有半点疑惑,只是紧紧闭着嘴,除了吃饭,不开一次口。连着十来天,都是白叔禹亲自带饭过来,那女子对于这份善意坦然接受,没有半点感恩或者愧疚。
终于,一个月后,女子开口说话了。
“你是谁?”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白叔禹回答:“洛阳白家老三,白叔禹。”
“我知道你。”
“我们白家在江湖上还挺有名气的,这位姐姐,你是谁啊?又为什么被人追杀?”
女子闭口不谈。
白叔禹又问:“至少告诉我叫什么吧?”
“陈玲儿。”
“没听说过……你不要多想,救你只是出于好心。姑娘你伤好以后,如果行动方便,可自行离开。不过嘛,还是要求你一件事,我们白家这些年跟江湖的纠葛很小,不管你惹了什么人,请不要跟人说我救过你。”
“我知道。”
“那我就不打扰了。”
陈玲儿看着这个行事作风有些早熟的小孩儿离去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疑惑和戒备。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敢救她?
陈玲儿在腿上的伤口好了之后就已经想要离开洛阳,继续亡命天涯,只可惜现在的她只有一条腿,日常起居都是个问题。自她开口说话之后,白叔禹就时常来这个院子。他对陈玲儿很感兴趣,这姑娘身上有故事,而且很神秘,激起了少年的探索欲。
接触了两个多月后,陈玲儿对白叔禹有了一定的认识。白家三公子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是没什么坏心眼儿,而且人很聪慧,跟他讲什么事情都是一点就透。渐渐地,陈玲儿也开始喜欢跟白叔禹聊天,脸上也有了笑容。
“我是实在想不通,青楼有什么好逛的,为什么那些人爱去这种地方?明明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偏偏要在那些女人身上花大把的银子。”
陈玲儿坐在天井中,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惬意的生活了。一旁的少年坐在台阶上,嘴里喋喋不休。
陈玲儿看了看白叔禹,笑着说:“三公子,人各有喜好。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女人。爱逛青楼,说得过去。”
白叔禹说:“到了青楼就要找姑娘,找了姑娘就要喝酒,喝了酒话就会变多,话一多,就容易说错话。”
陈玲儿从白叔禹的口中听出了什么,是少年无意间透露出来的。
她说:“白家做情报生意,这些年只搜集江湖表面情报,做成邸报卖于各大门派。你们白家,似乎不满于此。”
白叔禹有些震惊,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瞎猜,不过,你说完这句话,我确定我猜对了。”
白叔禹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沮丧地说:“我管不住这张嘴……玲儿姑娘,这事,还请你保密。”
“恩……”陈玲儿抬头看了看天,思索了一会儿,“我现在也离不开这里,想跟人讲,也没有人听……我们不妨说的再透彻一些,三公子是想靠青楼搜集信息吗?”
“这你也猜到了?”
“对,你这个法子不错。但是你年龄太小了,估计打理不过来。我听人说,白大小姐性子刚直,知道你沾染青楼,怕你在家中不会太平。”
“还真让你猜对了,我去了一次青楼,我姐差点儿把我后背打烂。也好,反正你也猜到了,洛阳百花楼已经被我拿下了。确实跟你说的一样,我太小,没时间打理,而且,那里也没有我信得过的人。这么长时间了,一条有用的情报都没有。”
陈玲儿感觉深埋于心底的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她试探性地问:“三公子,这地方,还是女子来打理比较好。”
白叔禹笑了:“你让我姐打理青楼?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等等,玲儿姑娘,你不会是想?”
陈玲儿说道:“你救我一命,我帮你做事。”
白叔禹摇着头说:“那里可是青楼,算了吧。”
陈玲儿拍了拍自己的断腿,眼神有些哀怨:“不瞒三公子,我的身世有些复杂,对于情报一事,颇有心得。现如今,我这躯壳残破至此,活着也是个废人了……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如果能为你做些什么,也算是我的荣幸。”
“你不要这么想,我救你是顺手为之。”
“我知道你有顾虑,不知道我的身世,自然不敢用我。”
“那倒不是。”
陈玲儿用力扶着椅子把手,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条腿无法掌握平衡,刚站起来就跌在了地上。两个膝盖,连同断掉的那个,重重地砸在青石砖上。未痊愈的伤口接触地面,一股钻心的疼痛涌了上来。可是她用力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哭喊出来。
白叔禹急忙上前搀扶,陈玲儿却推开了他。
白叔禹一个大小伙子,身上是使不完的力气,但是在陈玲儿面前,发现自己完全使不上力气。
陈玲儿跪在地上,额头渗出大颗汗珠,她颤巍巍地说:“三公子,既然你不想我报恩,那我给你磕个头,这份恩情,以后有机会,我定当报与白家。”
白叔禹再次上前搀扶陈玲儿,这次陈玲儿没有推开他。
白叔禹说:“你看你这是干嘛……言重了,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你这年纪的女子,应该无忧无虑。那天追杀你的人应该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在此处多待些日子,等风波过去了,换个身份重新活着。”
陈玲儿惨笑着摇摇头:“有些人注定无法无拘无束,我就是那种人。我身上的因果,不比白家少。我换个说法吧,我可以帮你们白家重振江湖地位,而你们白家要做的……就是保护我。”
白叔禹叹了口气:“你还是坚持……也罢,我也不想被我姐打死。等过些日子吧,到时候让你试试。”
陈玲儿眼中有泪光闪动:“多谢三公子。”
陈玲儿,当然是个假名字,这点白叔禹很清楚。她身份是个谜,江湖上没有传闻说哪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被人追杀。但是身陷绝境的人,没什么功夫骗人。纠结了几天后,白叔禹选择相信陈玲儿。找了能工巧匠按着陈玲儿的身形打造了一个木人,又偷偷将木人的小腿取下来,给陈玲儿当假肢用。
陈玲儿出事前武功不错,没多长时间就适应了那条木腿。平常隐藏在裙子下,走起路来与常人无异,根本看不出她有条假腿。
一年后,洛阳百花楼来了一名叫陈玲儿的姑娘,刚露面就成了花魁。她面遮白沙,眼眸灵动,弹得一手好琴。到百花楼没几天就把白三公子迷了个五迷三道,从此白三公子夜夜流连秦楼楚馆,成了江湖上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又过了几年,越来越过分的白三公子竟然将这位玲儿姑娘接回了家,这事也算是个江湖笑谈。
…
听白叔禹讲完,翡翠默不作声。
白叔禹补充道:“就这些了,她的师承、身世,乃至于真名,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也没问过。”
翡翠说:“但你一定猜到了一些。”
白叔禹点点头:“那一年江湖最大的事,就是一帮武林人士围攻庐州夜羽小筑的门面,军师韩奎被乱刀砍死。之后没多长时间,我就在洛阳成外救了陈玲儿,这些年我一直觉得……玲儿姑娘跟夜羽小筑有些瓜葛。那些追杀她的人,保不齐就是夜羽小筑的杀手。”
翡翠叹了口气:“怎么到哪都是夜羽小筑?阴魂不散的。”
白叔禹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挪了挪身子,离翡翠更近一些,笑着问:“翡翠,我什么时候能去趟朝岚谷啊?”
“你去朝岚谷做什么?”
“见你爹和你娘啊。”
翡翠白了他一眼:“没那么快,过段时间再说吧。”
“上次你娘来我家,她对我什么印象啊?”
“不好。”
“不好?”
“我娘一向不喜欢富家公子,她年轻的时候长的很漂亮,总有人仗着有钱有势接近她。”
“你不是说你娘挺喜欢朱道长的吗?那朱道长也是富家公子啊。”
“人家眼里有活,我娘喜欢勤谨人。”
“我也是啊!你去问问外面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男人,哪个会做饭?哪个会洗衣?”
“暮云也会。”
白叔禹忽然笑了,摇头晃脑地说:“你们姊妹仨,真是享福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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