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下旬,泉州,晋江县。
自大船自杭州换成海船之后,张二牛就开始出现不适的症状了,在江河湖泊之上行船可和大海之上截然不同,浪涛起伏,大船也随之晃动。
上船没多久,张二牛就出现了不适的症状,好在有王重在,针灸辅以汤药,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一路过去,都是晕晕乎乎的,大半时间都只能躺在船舱里。
下船之后缓了好几日才彻底缓过来。
倒是小卫氏还有王李氏和几个孩子,都没有出现半点晕船不适的状况,随行的一众护卫、小厮、女使里,也有几个有不同程度的不适,适应的也挺快,不似张二牛那般,一直到了泉州都还有反应。
陈浚盼着王重回来早就已经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了,听说王重回来的消息,立马就跟苍蝇一样凑了上来。
“王老弟,你可算是回来了!”陈浚一副泪眼婆娑,好似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抓着王重的手,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老弟你这一走倒是潇洒了,把我一人留在泉州,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这头发都得愁白了不可!”
“让明公费心了!”王重拱手诚恳的道,泉州事多,王重不在,这些事情都只能陈浚盯着,累人是在所难免的。
王重和陈浚寒暄几句,笑着把人迎进屋里,奉上热茶,听陈浚倒起了苦水。
如今的泉州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可以悠闲养老度日的泉州了,不管是已经投入使用的码头、盐场,还是正在建设之中的港口、街道,都需要盯着,虽说王重手底下早就拉起了一班基层做事的班底,可王重不在,往日里都是做甩手掌柜的陈浚生怕底下的人趁着王重不在大搞欺瞒,自然就只能事事上心。
这一上心,事情自然就跟做不完的一样接踵而来。
幸好王重走的时候,秋粮的征收已经接近了尾声,到了冬天,连路过泉州的海船也少了,盐场那边也歇了三个月,杂事虽有,但不算特别多。
听陈浚足足倒了一柱香的苦水,王重也只能顺着陈浚的话附和,说了半天,陈浚终于回想起自己来的真正目的,赶忙将话题一转,目光灼灼的看着王重:“王老弟东京一行,收获可丰厚?”
王重微微一笑,看着陈浚问道:“莫不是官家的旨意还没送到泉州?”
陈浚哈哈笑道:“旨意自然早就到了,王老弟年纪轻轻,便得如此圣眷,官家亲下圣旨,让老弟提举泉州船舶司,主持船舶司一切事宜,还让泉州上下官员务必全力协助!啧啧啧······”
“恭喜王老弟,贺喜王老弟,又进一步!”陈浚满脸感慨的拱手道贺。
王重亦拱手含笑道:“全赖明公提携照顾,若无明公支持,重便是有满腹才学,也无处施展。”
陈浚却摇头道:“老弟是千里马,可发现老弟这匹千里马的伯乐乃是官家,陈某如何敢僭越!”
王重是新科状元出身,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
王重也没和陈浚纠结这个,而是拱手笑着道:“官家本有意调明公入京,只是考虑到如今泉州正值蓬勃发展的阶段,世故才只升任福建路转运副使,只待泉州事毕,明公便能升去东京,便是直入中枢也未必没有可能!”
“能去东京已是万幸,至于中枢!”陈浚忙谦虚的摇头摆手道:“不敢奢求!不敢奢求!”
一应封赏和旨意,早在去岁年前就送到了泉州,陈浚虽然仍旧担任泉州知州,差遣如故,但官阶却已经升至从四品,身上还多了个福建路转运副使的名头。
一路转运使,已然可以上书直奏官家,看似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职权较之先前已大为不同,而且还有泉州这么好的履历在,将来升去东京之后,服紫也不是没有可能。
二人客套几句,王重也直入主题,问起了船舶司衙门筹建的一干事宜。
“老弟放心,一切都是按伱我先前商议的那般,船舶司衙门就设在城外新建的三号码头边上,需要的人力、物力州府衙门全力支持。”陈浚也立即表态。
“官家都亲自下了圣旨,没人敢从中作梗!”
王重笑着道:“叫明公费心了!”
陈浚道:“都是分内的事,说什么费不费心的。”
共事数年,两人已经培养出了几分默契,王重对陈浚也足够尊敬,并没有因为自己得了嘉佑帝的圣旨就目中无人,反而事事都会与陈浚这个知州商议,分寸把握的极好,这也是陈浚喜欢王重的地方,而且两人都是那种清正廉明的官员,数年相处下来,俨然已经有了忘年交的意思。
若非王重早已定亲,陈浚甚至想把自家女儿嫁给王重。
翌日,盛维带着长松登门拜访,只是登门的人中,竟还多了个王重预料之外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盛氏淑兰,见过通判!多谢通判去岁在宥阳的援手之恩,救淑兰脱离苦海!”淑兰冲着王重福身一礼,俏丽的脸上已然不见昔日的愁苦,多了几分轻松,一脸认真的道。
“妹妹无须多礼!”王重笑着道:“以你我两家的交情,叫通判就见外了,我年岁比妹妹稍长一些,妹妹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兄长如何?”
王重毕竟还没和明兰成亲,自然不好叫妹夫,只是淑兰是个合离过的妇人,名声难免有些影响,盛家又自诩是书香门第,规矩的人家,淑兰自然不好贸然答应。
淑兰闻言不免看向父亲盛维,盛维微笑着柔声说道:“子厚不是外人,无须见外!”
淑兰脸上也露出微笑,当即再度冲着王重福身礼道:“妹妹见过兄长!”
王重也微笑着揖手唤了声“淑兰妹妹”,随即便问道:“对了,淑兰妹妹怎么来了泉州?”
淑兰坦然的道:“我与孙志高和离之后,孙志高和他母亲就在外头说我的坏话,败坏我的名声,母亲怕我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正巧父亲和二弟便要回泉州来,便让我跟着一同过来散散心!”
说起孙志高,盛维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得有几分僵硬。
“原来如此!”王重点头道:“不过妹妹也无需在意,公道自在人心,孙志高便是叫嚣的再厉害,也只是些无能狂吠罢了,妹妹不理会就是。
便是当真有人信了那孙志高的话,那也只能说明那些人都是些不辨是非的蠢货罢了,妹妹是聪慧之人,自然不会去和那种只知道人云亦云,不辩是非的蠢货辩解。”
“兄长说的是!”淑兰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颇为意外的看着王重,显然王重的话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盛维听了王重的话,也不住点头安慰女儿道:“子厚说的对,那孙志高就是个无耻之徒,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人们都有眼看,自然不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父亲放心,此事女儿早就放下了!”淑兰发自内心的道。
见淑兰神色不似作伪,盛维脸上的笑容再度浮现。
王重见状,话音一转:“这回我嫂嫂和卫家姨母也随我一道来了,如今她们二人正在后堂说话,我让人领妹妹去同她们见一见,说说闲话如何?”
淑兰问道:“嫂嫂也来了吗?”
王重道:“因着侄女儿侄儿年岁渐长,我想着把她们带在身边教导,此番便将嫂嫂一家都接了过来。”
“确实当去拜见!”王重父母早逝,兄长又是个靠不住的,在外人眼中,王重是由王李氏这个嫂嫂抚养长大的,淑兰难免对培育出王重这般才俊的嫂嫂生出兴趣。
王重当即让女使领着淑兰去找王李氏和小卫氏,顺便让女使把王茜儿和王旭姐弟俩带出来给盛维请安。
却说淑兰跟着女使一路来到后院,王李氏和小卫氏正在屋里纺纱织布,小卫氏则自告奋勇坐在织布机后边,用王李氏纺出的细纱,拿着纺锤,操作着新式的织布机。
淑兰刚一进门,就看到了摆在屋子中间,颇为精巧的两台木铁混制的机器。
盛家本就是做纺纱和织布生意的,淑兰自然也见过家里作坊新式的纺纱机和织布机,只是屋里的这两台,和淑兰见过的又有不同。
不仅很多部位都换成了铁制,而且还精巧了许多,增加了纺锤,效率也快了不少。
“盛家淑兰见过嫂嫂,见过卫娘子!”淑兰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规规矩矩,仪态十足。
“原来是淑兰妹妹!”王李氏眼睛一亮,起身走到淑兰身前,一把拉住淑兰的手,笑脸盈盈的道:“早就听叔叔说过,宥阳盛家大房,有位容貌绝佳,蕙质兰心的大姑娘,今日总算见着了!”
“兄长和嫂嫂提过我?”这下轮到淑兰有些意外了。
王李氏拉着淑兰到一旁坐下:“自然提过,叔叔还说,见了那孙秀才之后,才知什么叫做鲜花插在牛粪上,还说孙秀才那般实在是不忍见妹妹被那孙秀才拖累,这才给盛伯父出主意!”
说着说着,王李氏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淑兰并非什么都不懂的青雉少女,相反在孙家几年,受孙志高母子二人压迫,早已通晓世事:“孙家于我而言,便是地狱苦海,如今能够脱离孙家,无异于脱离了苦海,兄长的大恩,淑兰感激都来不及!”
“哎!”看着面前一脸坚强的舒兰,王李氏不由得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想起往日王重安慰自己的那些话,说道:“妹妹你能想开,比什么都强,这世道对咱们女子而言本就艰难,咱们自己就更要看开一些。”
只有旁边的小卫氏,不明就里,不知淑兰的过往,有些不知所以。
王李氏和淑兰的经历却更加相似,都是所托非人,不过好在王李氏有个懂事的小叔子,年少时就扛起了家里的重担,外出打拼,购产置业,更是一路考中进士,做了官,王李氏这个寡嫂也跟着荣耀。
淑兰的母亲盛李氏却是个没主意的,眼看着女儿在孙家受了委屈,却无可奈何,而且次次争吵,最后都是以盛家的妥协而告终,每每孙志高发作,同淑兰争吵,便以休妻做威胁,盛李氏便送上银钱产业,田庄铺子,把孙志高和孙母喂得欲壑难填。
也正是因为李氏的处理方式,反倒是让孙志高母子二人尝到了甜头,愈发觉得盛家好拿捏,反正缺钱了就和淑兰吵一架,把淑兰气的跑回家去告状,孙志高只要摆高了架子,说要休妻,为了盛家女儿们的清誉,没两天盛李氏自己就会把女儿送回孙家,还有赔礼道歉的礼物,或是田庄,或是两个铺子。
不说别的,只这些年,孙志高拿着淑兰的嫁妆成日设宴,宴请那些诗友也就罢了,淑兰明明知道,孙志高还拿着自己的嫁妆去那烟花柳巷中,日日饮酒狎妓,却还是只能听之任之,拿孙志高没有半点法子,顶天也就是回家找母亲盛李氏哭诉。
这些经历,和王李氏那个沉迷赌博,连老婆孩子都输了的丈夫基本上没什么区别。
听着淑兰说起过往,王李氏和小卫氏都动容不已,不一会儿,就跟淑兰打成了一片。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面前的机器上。
淑兰有些好奇的打量着面前的机器道:“嫂嫂,我瞧这纺纱机和织布机,怎么和厂子里的那些不大一样?”
王李氏道:“这是刚刚研究出来的新机器,还在试验阶段,没有正式推出呢!”
见淑兰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纺纱机和织布机,王李氏道:“妹妹对这些感兴趣?”
淑兰道:“左右也是无事,找些事情做总比成天闲着强!”
“淑兰姑娘也是个闲不住的!”小卫氏笑着道。
三个女人就这么就这两台新机器讨论起来。
数日后,泉州船舶司衙门正式成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泉州,这消息一经传出,左近州府的商人纷纷蜂拥而至,来到泉州。
二月初二,龙抬头。
船舶司衙门,受泉州通判王重相邀,无数商人汇聚在泉州七楼之一的太白楼。
“今日在座的诸位,不是从事海上贸易,便是生意遍布整个泉州,乃至泉州左近的州府,有些买卖做的大的,甚至遍布整个闽地乃至江浙地区。
王某侥幸得官家赏识,授以泉州通判之职,又命王某提举泉州船舶司,诸位都从事贸易多年,船舶司是干什么的就不用王某解释了,而今船舶司初立,王某还需诸位鼎力襄助啊······”
王重一番还算简洁的开场,拉开了这场宴会的序幕。
“王通判和咱们还客套什么,要不是通判,咱们这些商号,哪能有今日这般光景,大家伙说是不是!”当即就有人出声回应。
此言一出,宴席上的商人们纷纷表态,一定鼎力支持王重的工作。
看众人的反应,王重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宴会的目的也很简单,正式向所有的商人百姓们宣告,泉州船舶司的正式成立,同时也是告诉那些从事海上贸易的商人们,从今以后,自海外归来,不仅仅可以在广州和明州、杭州上岸,还能在泉州登陆。
而且船舶司将在在泉州湾内,再度扩建两个码头,兴建大型储物的仓库五十座。
听到王重的话,一众商人们眼睛纷纷放出精光。
这群商人不是本地的就是在泉州经营了好几年的,自然知道现如今泉州码头上那些仓库是个什么模样,两个码头,五十个仓库,能放下多少货物?
而且泉州船舶司的建立,代表着即将打通自泉州至闽地乃至于周边地区的商路,自海外贸易归来的那些货物,能够通过泉州,流向闽地以及周边地区,而闽地的茶叶和其余特产,再出海时,也不用再转道明州或者广州,可以直接从泉州湾出发,直奔目的地了。
所谓贸易,无非就是将不同的货物在不同的地区之间来回倒腾,商人们从中赚取差价,如今泉州船舶司的成立,让这些在闽地做买卖的商人们减少了许多成本,成本减少了,利润自然更高。
知州陈浚并不懂经商贸易,但却将这几年来泉州的变化悉数看在眼里,虽然大部分的财富都进了那些商贾大户们的口袋里,能够落到百姓们手中的,也不过是一些汤汤水水,但就是这些汤汤水水,却让泉州的百姓生活质量提升了好几倍。
船舶司的成立,使得原本因着过年变的有些冷清的泉州湾码头再度热闹起来。
而且随着消息逐渐传开,左近还有商人陆陆续续涌向泉州,无数百姓,也纷纷拖家带口的来泉州讨生活,整个泉州再度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随着泉州船舶司的成立,泉州原有的各个商号,纷纷开始扩大规模,造船厂的订单都接到了三年之后,还陆陆续续有许多商号在泉州设立分号,有些也开始买船组织商队准备出来,有些则单纯只是为了那些即将在泉州登陆的海外珍惜货物。
但不论是什么原因,结果都是好了,商号的组建,商队的扩大,都需要人手,需要消耗物资,有大量的生活需求,有需求就会有消费,有消费就能给当地的百姓带来收入。
船舶司真正建立起来之后,王重反倒是没在上面投入太多的心思,只是指派了人手盯着,而王重自己则将目光放到了生活物资上头。
随着大量人口涌入泉州,从底层的百姓到兜里不缺钱的商贾大户,这些人要吃喝拉撒,他们的到来,肯定会影响到泉州原本的物价,尤其是晋江和南安两县。
为了防止有人囤积居奇,影响到本地百姓的正常生活,衙门在这上面投入了大量精力,出台了一条条政策,还专门派人在城内和码头各个市场日日巡逻记录。
除了公事之外,王重每日还得抽出时间,教导王茜儿和张信、张义兄弟俩习武,时不时还得检查他们的学业进展,给出意见。
二月就在忙碌之中悄然过去,时间很快就来到三月初。
船舶司的一切事宜逐渐步入正轨,王重也不用事事都自己盯着,都交给手下的人处置,王重只定期过去巡视。
至于盐场那边,虽然已经再度开始晒盐,可经过这么几年的沉淀,早就不用王重亲自盯着了。
正好逢十休沐,一大清早,吃过早饭,看过王茜儿姐弟二人和张信张义兄弟俩跟着王重请的教习上课的情况过后,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王重,便叫人搬了张躺椅到院里,径自躺了上去,躺椅边上还摆着个桌案,上头摆着茶水点心,桌案旁边站着个伺候的女使,十八九岁模样,容貌清秀可人,未施粉黛。
王重手里拿着个紫砂小壶,闭着眼睛,晒着太阳,感受着和煦的春分,脸上带着微笑,还有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女使站在躺椅后头轻轻地替王重按揉头部,手法十分娴熟,一看就是经过调教的。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入王重耳中,随即便是一道如兰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把王重从优哉游哉的闭目养神之中唤醒。
“淑兰见过兄长!”
“淑兰妹妹?”王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有些意外和局促的淑兰,显然淑兰也没有料到,会在院里碰到这个状态下的王重。
王重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刚升起来没多久,连辰时正刻都还没到,淑兰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似是看出了王重心底的疑惑,淑兰立即解释道:“我和嫂嫂还有卫娘子约好了,今日一道去布坊里瞧瞧!”
卫娘子便是小卫氏,小卫氏和张二牛在王重的资助下开了间染布坊,淑兰和王李氏都有出资,小卫氏占了大头,平时也是小卫氏负责经营,淑兰和王李氏有空便过去帮忙。
王重点了点头:“最近染布坊那边生意怎么样?”
淑兰礼貌的道:“多亏了兄长提供的配方,咱们染布坊染出的布颜色多样,在市面上很受欢迎呢!”
王重道:“卫姨母性子虽然爽利,但到底是第一回,经验不足,我嫂嫂性子又太软,染布坊那边还得淑兰妹妹多多上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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