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七月一日。
子午镇内丘墟一片。
镇外道路之上布满了正在行进的军兵。
这些军兵的头上尽皆缠着灰巾,穿着灰衣,脚穿草鞋,腿缚行缠,皆是轻装简行。
所谓行缠实际上就是绑腿,绑腿其实并非是后世诞生的什么稀罕物,早在中国古代军伍之间便已经开始普及。
他们手执缰绳,牵引着战马顺着官道一路向着东北的方向浩浩荡荡而去。
如今在汉中府的野外还敢自由活动的军兵自然不可能是明军,他们正是高迎祥麾下的闯军。
高迎祥骑乘着战马,手执着缰绳在官道的侧面来回走动,他紧蹙着眉头,不时抬眼看向西南的方向,似乎在等待这什么。
跟随在其后的一众亲卫骑兵都没有穿戴盔甲,尽皆是身穿青布箭衣,头戴网巾,挎弓按刀。
高迎祥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一队骑兵从西南方向已是飞驰而来。
刘哲纵马一路奔驰而来,赶至近前才勒住了战马。
“情况如何?”
高迎祥策马上前了些许,询问道。
“殿后部队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不能带走的物资都留在了石泉城西的大营里面。”
刘哲微微喘了一口气,禀报道。
“一部分分给了一条龙、二条龙他们,其余的都交给了高应德。”
高应德是高迎祥所认的义子,原名赵应德,被高迎祥认作义子之后便改高为姓。
高迎祥眼神微凛,不自觉的牵引着战马往着北方看去。
北上子午谷进袭西安,自然是不可能将所有的军队都带上。
栈道狭窄难行,成千上万的人想要过去谈何容易,还有给养粮草等等都是一个难题。
因此现在能够进入子午道的人都是各营之中的精骑马军,其余的步队饥兵还有老弱自然都是暂时留在汉中府内。
就在数日之前,高迎祥便命令一条龙、二条龙、九条龙、还有横天王王子顺、一字王拓先灵几人带领着本部兵马往汉阴、兴安一带撤走,转往勋阳府。
顺天王贺国观、千公鸡张二、钻天鹞王成、赛马超马玉,则是跟随着高迎祥带领着麾下精骑马军进入了子午道中。
高迎祥留下了少数的精骑和马军给高应德带领,这一部分一共约有五千余人。
留在汉中府的数万饥兵和步队也都一起交给了高应德管理。
本来步队和饥兵一直都是他的亲弟弟高迎恩来打理,但是高迎恩已经是死在了邠州。
贺国观和王子顺等人也是一样留下了各自的义子和心腹,来管理麾下的步队和饥兵。
大部分的步队饥兵都被留在了兴安州一带,他们将在七月初时打出旗号一路向东,作为疑兵,吸引明军的注意力。
让明军以为汉中府的流寇大部分又重新返回了勋阳府中。
高迎祥轻轻晃了晃头,驱散了心中的思绪,再度出言询问道。
“粮草军兵方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刘哲微一沉吟,很快便给出了答桉。
“我军进入栈道的骑兵共有四万一千一百二十人,计有马四万三千七十八匹,骡两千四百三十四匹。”
如今闯军各项都越发的正规,马匹人数查到个位数是再正常不过事情。
这一次之所以要慢一些,还是因为顺天王、横天王等其他各营的军兵也加入了进来,因此有些混乱。
“依照原先的计划制作了一批干粮让军卒挂在马鞍之上,可以支撑十五日的时间。”
从石泉县西的子午镇出发,一路往北要想通过子午道,如果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需要差不多十日的时间。
子午道经历了上千年的拓展,相对于普通的道路来说虽然仍旧算是险峻,但是比起秦汉之时却是要畅通的多,很多地方都可以行马赶车。
“战马的豆草安排了后勤的骡队专门运载,准备了差不多二十日的分量。”
刘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侦骑回报,如今子午道内没有行人商贾,大部分关卡据点都已经废弃。”
“前部现设侦骑五百人,一人三马,轮流交替探查。”
“全都穿戴着明军的衣甲,用的是之前王成缴获自汉中府营兵的旌旗。”
“辛苦了。”
高迎祥微微颔首,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刘哲的肩膀,勉励道。
作为总管刘哲一直以来都负责着军需钱粮,将军中的内务管理一直是井井有条,这一次也没有让他失望。
高迎祥将目光投向东北的方向。
此时的子午道道路之上密密麻麻皆是攒动着的人头和马匹,马蹄声踏步声犹如暴涨的河水一般不绝于耳。
群山连绵,苍茫地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雾气缠绕于山岭之间宛如白色薄纱一般,让人难以看清山岭的全貌。
一切都是朦朦胧胧,一切都是隐隐约约,没有人知道在那连绵的群山之中到底潜藏着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条道路到底是生路……还是绝路……
耳畔轰隆的脚步声在高迎祥的耳畔回响,但是他却可以听到自己胸腔之中心脏的跳动声。
他现在和三国之中的刘备有着同样感受,一直以来都宛如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
此战若胜,便如蛟龙入海,鸟上青霄,从此天下之大任由其纵横,再不受笼网羁绊。
但是若败……
九年的风雨,九年的霜雪,九年的征战,早已经让高迎祥变得麻木,变得坚韧。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但这一次,高迎祥却没有办法不去想那失败的结果。
千钧的重担的压在他的肩膀之上,从崇祯元年到如今已经是过了整整九年的时间。
一路而来为了求活,他犯下了无数的罪孽,犯下了无数的过错……
高迎祥握紧了手中的马鞭,因为用力他的指节也不由的微微泛白。
如今他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赌桌之上,压在了棋盘之上。
他输不起,也不能输……
高迎祥高昂着头颅,遥望着东北的方向,眼神再次慢慢的变得坚定了起来,低声呢喃道。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高迎祥神色坚定,眼神之中再无犹豫。
事到如今,唯有一往无前!
高迎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官道旁侧已经化为了丘墟的子午镇,而后调转了马头,再没有了半分的迟疑,带领着一众亲卫骑兵向着子午道的深处奔驰而去。
……
崇祯九年七月五日。
西安府、鄠县南部明军大营。
此时的鄠县南部已经聚集了八千多的兵马,其中有三千人是孙传庭募集的督标营营兵,还有两千余人则是固原镇参将李遇春
剩下的三千余名军兵则是各地卫所之中调遣而来的卫军。
中军帐中气氛沉默,孙传庭神色阴沉,站立在沙盘之前,在他的周围一众军将皆是低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本来一共来的是四千多名卫军,现在之所以只有两千,是因为其中一半的老弱都被孙传庭打发了回去。
四千多人之中只有数百人甲仗齐备,还都是各军校的家丁,其余的卫军全都是衣着褴褛,少有衣甲整齐者。
就是连普通的红笠军帽都不能保证人手一顶,还有不少的老弱。
孙传庭看了一眼几名站在帐中的卫军军官,不由的摇了摇头。
卫所孱弱这是大环境所导致的问题,虽然整顿了月余见了些成效,但是终究是积弊日久,一时间还是改变这样的情况。
孙传庭的目光向着左侧看了一眼,此时站在他左侧的人,正是参将李遇春。
李遇春原先是奉命在庆阳府清剿着李闯残党,并且肩负着堵住李自成西逃路线的任务。
但是事出紧急,孙传庭动用巡抚的权力和洪承畴协商之后,将李遇春紧急调来。
对于孙传庭所说的闯军很可能从通过子午谷北上袭取西安城的计划,洪承畴其实感觉不太可能,但是他没有拒绝孙传庭的请求。
孙传庭是陕西巡抚,而且在朝中也有不小的影响,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李遇春部不过只有两千军兵,本身就是防止万一李自成西逃留下的布置,对于大局来说无关紧要,做个顺水人情还可以彻底保障西安有何不好。
“探马回报,流寇有军伍进入子午道内,流寇安排侦骑在前作为探查,难以查清流寇详情,但远望之时,望见栈道之中密密麻麻蜿蜒如蛇。”
孙传庭手持着长鞭,指着沙盘之上的子午道方向沉声的说道。
帐中众将闻听孙传庭的言语皆是心中惊愕,很多军校其实本来还对孙传庭下令突然南下至鄠县的事情颇有微词。
流寇主力明明还在勋襄与湖广兵还有河南兵对峙,闯军这一次入汉中府不过是为了劫掠,怎么可能北上攻打西安城。
而且栈道之内道路狭窄,大军难行,一旦被发现只需要堵住隘口便是死局。
高迎祥一向谨慎,又怎么会如此弄险。
但是眼下听到了孙传庭的说出来的情报皆是心中一惊。
李遇春神色微凛,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孙传庭。
如果他没记错,孙传庭在下令大军往鄠县去的时候,可没有收到半点关于子午道内有流寇的消息。
“观测军兵是在子午道的中段位置见到流寇侦骑出没,也就是说,再有五日的时间,流寇便可以走出子午道。”
孙传庭暗中注意着帐中一众将校的神情。
他刚任巡抚,虽然凭借雷霆手段压服了这些骄兵悍将。
但是孙传庭清楚,他们现在畏惧更多的只是自己巡抚的身份。
虽然口服,但是很多人心中却并不服气。
要想让其心服口服,尽收军心,他需要的是一场大胜。
没有军兵不愿意跟着可以打胜仗的督师,也没有将校不愿意跟着知晓兵事的督抚。
孙传庭的举起手中的长鞭,鞭头落在了子午道的出口之上,定下了方略。
“午时用饭一过,移营子午关!”
一众将校应命而出,顷刻之间大营之中已经是人喧马嘶,鼎沸一片。
……
就在孙传庭下令移营子午关时,
陈望正站在兴安城的城楼之上,凝望着官道之上一众正在行进的流寇步队。
因为消息的封锁,陈望并不知道现在汉中府内的具体情况。
在官道之上东去的流寇部队之中,他看到了高迎祥的大纛,也看到了之前路过兴安城时各营营首的大旗。
但是这一次经过官道大队向东少了马军和精骑的占比,要比之前远少得多。
从这几日的观察之中,陈望已经确定了一件事——高迎祥已经进入了子午谷中!
陈望心中百转千回,他在思索一件事,一件在火中取栗的事情。
在陈望的身侧,军中的一众军校已经是整装待发,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等待着他下发的军令。
时间在等待之中缓缓流逝,太阳从正顶的位置慢慢的西斜,天色一点点的暗澹了下去。
身处在东城的城楼之上,陈望只能看到一片的残红和暗澹。
熔金色的阳光从城楼的两侧照射在城墙之上,证明着太阳还并没有完全的落下。
但此时的东城之下,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却已经是一片黑暗。
城墙之上的很多地方也已经点起了用于照明的火盆。
城外的官道之上一片狼藉,最后一支流寇也已经离开了兴安城下,往着东北方的浔阳方向缓缓而去。
目光之中,在地平线上那支远去的流寇队伍只剩下了一小点模湖的轮廓。
当太阳再度升起之时,就是七月的第六日。
陈望按着腰间的雁翎刀,平静的看着身前万物的变化,他已经定下了最终的计划。
“传我将令。”
陈望缓缓开口,就在他身旁待命的一众的卫士在下一瞬间已经是做出了反应。
“命汉中游击周遇懋,即刻领全部兵马赶赴石泉之子午镇。”
陈望转过身,目光落在了胡知义身上。
“我不在期间,城中防务由胡知义全权决断。”
胡知义半跪于地,垂首躬身恭敬的对着陈望行了一礼,沉声道。
“卑职,领命。”
陈望环视了一眼城楼之上一众站立着的军校,一步一步走下了城楼。
陈望没有言语,一众军校也没有言语,他们跟随着陈望一起走下了城楼,走过了城墙,又走下了马道。
在城门的后方,数以百计的军兵立于街道之上。
他们身穿着红衣,头戴着网巾,脚缠绑带,手执着缰绳用以牵引战马,静静的站在街道之上。
注视着陈望从城墙的马道之上走下,注视着陈望一路走到近前。
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之中显得异常明亮,犹如火炬一般。
偌大的街道之上,没有半点的人声,有的只是战马马蹄不时接触地面发出的踢踏声,还有偶尔响起的响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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