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七,永嘉坊。
坊内东南深处,归德县主府邸,人声稀落。
僻静的宅邸中,白幡高挂,黄纸遍地,香火弥漫,白烛长明。
从隐太子妃郑观音薨逝至今,五日停灵,期限将满。
巳时之后,哀乐响起。
太府少卿梁务俭站在府邸门前,迎接三三两两的来客。
宗正寺卿裴广孝站在灵棚之下,肃然拱手。
郑妃毕竟曾为荥阳郑氏嫡女,当年为太子妃时,温婉贤淑,不输长孙皇后多少。
郑妃薨逝,虽然消息隐秘,但各大世家都有听到风声,家族偏房庶子被派来上香悼念。
即便如此,人也极度稀少。
尤其,这间府邸也并不大,只有三进而已,一座灵堂,便几乎将整个院子都占满了。
李绚穿一身黑色丧服,左臂挂一条白布,站在冷清的东跨院门口,目光平静的看着府中的一切。
尤其是身穿白麻丧服,跪倒在灵堂之前,满脸哀恸的归德县主和闻喜县主驸马刘应道。
归德县主是郑妃最后的女儿,刘应道是郑妃次女夫婿,是她在长安最亲的家人。
……
“王爷似乎有些不安?”明崇俨熟悉的声音在李绚背后响起,似乎有所发现
李绚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道:“郑氏的人,停灵的这五日时间根本没有来人。”
陇西李氏是夫家,荥阳郑氏是母族。
郑家的女儿死了,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来拜祭一下,更别说当年郑观音还是嫡女。
其他各大世家都派人前来,唯有郑家连庶子和下人都不来,太有些说不过去了。
“郑氏今日应该会来人的,之前几日他们也是抽不开身。”明崇俨穿一身黑色的道袍,从李绚身后走上前,和他肩并肩说道:“郑益在五天前,被人发现死在了平康坊的水沟里,似乎是喝醉溺死的。王爷觉得,是东海王下的手,还是郑家的人下的手?”
东海王是为了防止郑益说出李敬业别院地下密室的玄机,郑家是为了防止郑益和东海王的事牵连到郑家。
他们都是有动机杀人的,都是会下手杀人的。
李绚摇摇头,说道:“真人可能都说错的,郑益或许真的是喝醉溺死的。”
“呵,王爷原来也不敢得罪荥阳郑氏啊!”明崇俨似笑非笑的看着李绚,话里话外全部都是挑拨的味道。
李绚意外淡定的点点头,说道:“如今大战在即,只要不是和吐蕃勾连,期望大军败战的,那么就都没有必要赶尽杀绝,即便是英国公,也是一样。”
李绚幽深的目光看向明崇俨,明崇俨的脸色顿时肃然起来。
李敬业的事情,李绚禀报了皇帝,皇帝自然不会对武后有所隐瞒。
武后知道了,那么明崇俨,范履冰,元万顷,苗楚客这些人也就都知道了。
不过这些人都是老狐狸,什么样的话该烂在肚子里,他们都心中有数。
泄露禁中之语,其罪不轻。
看着明崇俨肃然的模样,李显转口问道:“真人,这几日,那些被千牛卫盯着的人,应该都没有什么异动吧。”
“没有,那些大家子弟,还有那些文人墨客,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甚至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息隐王妃身故。”明崇俨摇摇头,脸色已经凝重了起来。
东海王从来就不好对付,上一次太平坊之事,明崇俨以为东海王已经露出了什么破绽,很容易就能被抓出来,但十几日过去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反倒是南昌王,盯着吐蕃人出乎意外的让他们抓出了李敬业的恶罪。
大唐和吐蕃之战正要开始,李敬业家里的商队却依旧在和吐蕃走私铁器,私盐,茶叶和丝绸等物。
这些东西百骑司已经查到了一些证据,但即便是他们也没有想到,李敬业的这条商路竟然已经被东海王所利用。
其中更是不知道帮吐蕃人传了多少信息。
虽然被人利用,但其中罪责亦有不少,如果不是不想让吐蕃太早发现其中的秘密,那李敬业早就被下狱定罪了。
李敬业之事暴露,东海王的谋算同样也彻底暴露。
如果不是考虑到大战在即,英国公府在军中又有庞大的影响力,那么李敬业早就被处置了。
东海王在试图拉拢李敬业,拉拢不成的话,毁掉他对接下来的吐蕃和大唐之战亦大有好处。
皇帝看的清楚,所以才暂息雷霆之怒。
李绚并不想谈李敬业,李敬业的事情暂时已经告一段落,之后收拾他,那都是大战之后的事情了。
“今日,他是一定会来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李绚目光看向门外,轻声说道:“或许就在下一刻,或许,是在一切结束之后,错过了今日,他将再没有任何机会。”
明崇俨诧异的顺着李绚的目光看过去,赫然就看到,一名白发苍苍的绯衣老翁在一名三旬绿衣中年的搀扶下,全身白麻素衣的走了进来,脚步蹒跚,目光悲戚。
……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他和乐陵县主的关系不睦,而致乐陵县主早亡吗?”李绚侧身看向明崇俨。
玄武门事变之后,隐太子李建成和隐太子妃郑观音只活下了五个女儿,其中有名号的,只有次女闻喜县主,三女乐陵县主和五女归德县主。
这三位当中,闻喜县主的婚姻还算是和睦,刘应道虽然因为闻喜县主之事,导致自身无法更进一步,但闻喜县主终究为他生了几个儿子,夫妻也算恩爱。
乐陵县主嫁给了户部郎中、平恩县开国男于乾长之子于善询,于善询最后做到了朝散大夫、行洛州温县令。
这一对夫妻关系相当不睦,甚至有传言,乐陵县主多次遭遇于善询的殴打,最终在成婚三十多年后病逝。
站在于善询身边的,是他和乐陵县主的儿子于思文,上柱国,泽州晋城县令。
两个人一直都不在长安,于善询致仕之后回了孟津老家,于思文则是在泽州上任。
如今看起来似乎是风尘仆仆刚从地方赶过来的样子。
起身迎接于善询的归德县主,是众多姐妹之中获得最舒服的,她的夫君是大唐第一位状元孙伏伽之子。
但可惜那一位,在和归德县主成婚十年后,就失足落水身亡。
这其中有没有隐秘不知道,但归德县主和其夫也没有子嗣,一个人平淡的度过了一生。
于善询和刘应道见礼之后,便带着儿子,在灵堂前跪了下来,默默的抽泣。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动静再度响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停在了府门之外,微弱的争吵声响起,似乎有不少的侍卫被留在了门外。
紧跟着,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五旬大汉,小心的搀扶着一名身材娇小的五旬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两个人同样一身的黑衣,黑色左臂上缠着一个白绫。
明崇俨一脸诧异的看着来人,低声问道:“安乐州都督怎么来了?”
安乐州都督慕容诺曷钵,驸马都尉,左骁卫大将军、安乐州都督、青海国王,前吐谷浑国王之子。
李绚神色淡然的说道:“那一位,是弘化公主,太宗皇帝义女,宗室女。”
“宗室女?”明崇俨顿时一脸惊疑的看向李绚。
李绚点点头,说道:“没错,宗室女,罪臣女,被皇帝收为义女,宗谱记载,弘化公主为高祖皇帝孙女,但仅是如此,今日,她千里奔赴而至长安,是谁的女儿,已经一目了然了。”
弘化公主和安乐州都督慕容诺曷钵的身后,还跟着一名中年黑衣男子,同样的左臂缚带。
镇军大将军、右豹韬卫将军慕容忠。
一行人再度和之前的三家同样跪拜在隐太子妃郑观音的灵堂之下。
……
明崇俨看着这一幕,轻声叹道:“原本以为隐太子后裔没有任何剩下多少,没想到除了长女无踪之外,其他竟然都有后人在世。”
闻喜县主,弘化公主,乐陵县主,归德县主,如今可说是都到齐了。
“先帝仁慈。”李绚轻叹一声,随后说道:“当年之事,若是换个结局,恐怕就不一样了。”
“哦,怎么听起来,王爷似乎不大喜欢隐太子?”明崇俨目光探究的看着李绚。
李绚没有丝毫迟疑的直接点头,然后说道:“的确是如此的,本王并不隐晦,本王并不喜欢隐太子,即便是在当年,本王亦希望先帝能够获胜。”
“这是为何?”
“齐王。”李绚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道:“当年之时,隐太子身边最令人不喜欢的就是齐王,所谓亲君子远小人,齐王伯可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暴虐小人,息王伯和他亲近,为人如何一望可知。”
齐王李元吉在当年不知道把多少人从李建成的身边推到了李世民的身边。
李建成当年之外,实属该然。
亲君子,远小人,人以群分,这些话并非没有道理。
明崇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阵声响再度响起。
李绚目光看着门口,轻声说道:“今日,丧事最后一天,该来的,不该来的,都会来。”
明崇俨微微点头,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外走入,正谏大夫薛元超。
齐王李元吉之婿,正谏大夫薛元超,代替齐王李元吉前来上香拜祭。
当年那个“不得娶五姓女”的和静县主夫婿,虽然有满腹牢骚,但依旧和和静县主有三个儿子。
很多事情,不能只看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李绚和明崇俨依旧站在东侧院下,目光平静的看着薛元超走向了灵棚。
之前几日的平静过后,终于,所有的一切,都在今日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很快,再有人上门,这一次,李绚的脸色终于不由得微微一变:“他怎么来了。”
一名身穿绯袍的肃正中年,稳稳的走进了院落之中,然后朝着灵堂而去。
“郑国公,陕州刺史魏叔玉,他应该是代替魏相而来,魏相重情,此事先帝都曾经夸赞,如今魏相虽然辞世已久,但魏叔玉代其父送郑妃最后一程,应该没有人会非议吧?”明崇俨语气虽然轻松,但脸色却十分沉重。
魏叔玉。魏征之子,他如今在此,如果让他和东海王照面,这后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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