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黄昏,苏良嗣刚刚离开东宫,就听见身后声音响起:“苏司马!”
苏良嗣停步,转身拱手:“王爷!”
李绚从东宫门口走出,走到苏良嗣面前。温和的拱手,说道:“同行如何?”
“喏!”苏良嗣立刻就明白,李绚这是有话要和他说,而且这些话并不适合在东宫内说。
“王爷请。”苏良嗣退后一步,将李绚请到了他的马车上。
马车晃晃悠悠,在内外无数卫士,官吏,以及看不见的暗探注视下,出了皇宫。
行在朱雀大街,两侧的卫士将四周的百姓隔开。
车帘之内,李绚这才开口。
“长安最是繁华,司马,绚这一次离京,年底若是没有他事,恐怕是回不来了,所以,在绚不在的时候,东宫便交给司马了。”李绚对着苏良嗣诚挚拱手。
苏良嗣诧异的一顿,随后有些慌乱的拱手道:“王爷此言过甚,东宫之内有姚长史,有薛相,如何轮到良嗣。”
李绚摇头,认真的说道:“薛相日后重心在中书省,故而东宫会有疏忽;姚长史事务繁多,做正事足够,但若有他事恐无余力;只有苏兄,相王府,东宫之内,长安洛阳之内任何人对东宫的谋算,只能由苏兄及时发现,若是有需,则可断然处置。”
苏良嗣眉头一挑,李绚这是依旧在担心东宫的地位不稳。
眼睛轻垂,李贤的身影出现在苏良嗣的心中。
苏良嗣缓缓的点头,肃然说道:“王爷放心,有良嗣在,绝对不会让东宫有事。”
“苏兄处置手段,本王是放心的,不过还是有三件事情,要特别交代。”李绚神色平缓下来。
“王爷请讲。”苏良嗣有些好奇的看向李绚。
“首先是山南道的隐田清查,东宫不介入,但对于山南道发生的事情,东宫要掌握,一旦山南道有变,东宫需要弄清楚所有一切事情发生的根源,变迁和结局。”
李绚抬头,认真的看向苏良嗣:“这些都需要苏兄一一详述给太子。”
苏良嗣呼吸顿时沉重起来,山南道清查隐田有变,李绚是必然肯定。
但究竟是何变故,李绚没说,但他也说了,这件事情和东宫没有关系。
坐山观虎斗。
这是东宫的态度,也将是苏良嗣的态度,也必然是他的态度。
“好!”苏良嗣缓缓的点头,在这件事情上,他在东宫和相王府,和北门学士之间,选择了东宫。
“其次,是扬州的织机推广。”李绚的神色微微眯了起来,眼神之中闪烁着杀机:“织机之事,利润庞大,东宫做事,不介意带着别人一起发财,但若是有人想要喧宾夺主,甚至欺东宫新立,谋夺一切,那么再请苏兄下手,直接……”
李绚一记手刀在苏良嗣面前直斩而过,杀机凌冽。
苏良嗣反而轻松了下来。
织机之事,是李绚为李显谋划的东宫政绩,同时也为朝堂输送财货,聪明人都能预看到看到这其中存在的庞大利益。
有的人自然想要从这里面夺一杯羹,甚至想要将东宫的织机图纸抢走,自己私下纺织。
扬州或许他们抢不过东宫,但是在杭州越州等地,甚至江南其他地方,比东宫先一步快速展开,东宫只有瞪眼的份。
这时候,明面上的手段不好动,自然就需要暗地里的手段。
这就是苏良嗣的作用。
“王爷放心,良嗣必定保证江南稳定。”苏良嗣很郑重的点头,这件事情没有涉及到那么多敏感的人和事,反而好处理。
不过是杀人罢了。
“最后一件事情。”李绚轻叹一声,抬头看向苏良嗣,说道:“是草原之战。”
“王爷请讲。”苏良嗣立刻凛然起来。
李绚斟酌着开口说道:“草原之战初期只需关注,闻喜县公会将一切做到最后,直至大胜归朝,但变化都会在闻喜县公归朝之后发生,到时局面变动,东宫需要拉拢闻喜县公,最后能够让他进入东宫任职。”
让兵部尚书,闻喜县公裴行俭进入东宫任职。
让刚刚在草原上获得大胜的兵部尚书,闻喜县公,放弃升任宰相,选择进入东宫任职,这是什么操作。
苏良嗣稍微咽了咽唾沫,稳了稳心神,然后说道:“下官知晓,闻喜县公为相,会对裴尚书有所影响,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做不成宰相,甚至就连兵部尚书都做不成吧。”
李绚平静的笑笑,目光就这么轻轻的盯着苏良嗣。
苏良嗣顿时就感觉全身上一阵微不可查的颤抖,他抬头,勉强笑着看向李绚,拱手:“还请王爷解惑。”
李绚淡淡的笑笑,开口道:“官场之道,很多时候,都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苏良嗣缓缓的点头,李绚说的有一定道理。
“闻喜县公平定突厥,鼎立大功,朝中必然封赏,不封赏何以安抚人心,安抚军心。”李绚目光骤然由温和变为冷冽,苏良嗣顿时敏感起来,这接下来便要不对了。
李绚目光越过晃动的车帘,看向外面的长安街景,轻声说道:“但闻喜县公是做不了宰相的,裴尚书不想他做宰相,朝中其他世家大族不希望他做宰相,便是政事堂的几位宰相也不希望他更进一步……”
李绚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但留了一丝尾音。
苏良嗣听的出来,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只是不明白,为何陛下和天后也一样不希望闻喜县公做宰相。
“朝中,博陵崔氏有黄门侍郎崔知温,有户部尚书崔知悌;闻喜裴氏,若是闻喜县公再进一步,那么便是三省正相,以其军功,代赵相成为侍中,也是足够,一位军功封相的门下侍中,一位刑部尚书。”李绚抬眼,苏良嗣的呼吸已经沉重了下来。
裴行俭一旦为相,他的那些门生故旧必竟更定的聚拢在他身边,那些可都是武将。
还有裴炎,刑部尚书,在整个长安,除了军方,长安万年二县,大理寺以外,就数刑部的武力最强,这内外响应……
皇帝和世家的平衡被打破……
皇帝危矣,世家危矣。
……
“那为何不是裴尚书退一步,前往东宫任职。”苏良嗣抬头,直直的看向李绚,说道:“如今也能解决危机。”
“因为他不肯。”李绚轻叹一声,说道:“这世上做事,总归都是一个找破绽的游戏,闻喜县公的身上更容易被人找破绽,而裴尚书,则要圆滑太多了,想找他的麻烦太难,到时候双方攻讦之下,哪怕其他人立场中立,最后输的也一定是闻喜县公。”
李绚虽不知道裴炎最后究竟会用什么手段,但他相信,以裴炎对裴行俭的了解,如果真下死手,绝对会让裴行俭万劫不复的。
“那军中怎么办?”苏良嗣面色难受,不甘的问道:“一场大战,数番搏杀,最后却是主帅不能拜相,还要离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军中的那些骄兵悍将,如何能够满意?”
“封赏到位便是了。”李绚淡淡的开口,目光轻然:“闻喜县公不仅是兵部尚书,还是右卫大将军,到时候,他没有了兵部尚书,没有右卫大将军,这两个位置空出来,自然可以给他人,到时候一层层的递进上来,不知道能安抚多少人。”
一鲸落而万物生。
这种手段历史上不知道用过多少次。
苏良嗣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道:“王爷应当明白,这种手段,便是用在王爷身上也同样合适。”
李绚是逻些道行军总管,他的麾下同样有无数的骄兵悍将,他一倒下,同样能够让很多人上位。
“不然苏兄以为绚这小半年在长安都是在做什么。”李绚轻轻的看了苏良嗣一眼,苏良嗣顿时难以置信的瞪直了眼睛。
李绚编《切韵》,写《汉论》,作《游子吟》,领《檄吐蕃文》,刻意要在文坛耕耘,
本身就是为了自己某一日不得不退下去做准备。
他何尝没有预见到这种风险。
李绚平静的摇头,说道:“况且相比于闻喜县公,绚更加不可能会相,所以朝中对绚的容忍要多一些。”
“若是如此,日后,谁还会倾尽一切努力的为朝廷效命。”苏良嗣心中依旧很是不平。
李绚轻轻笑了,摇摇头,说道:“本王是宗室,闻喜县公身后有一整个闻喜裴氏,还有一个做刑部尚书的同族,自己又是掌控十几万大军的兵部尚书,右卫大将军,他日若是有人能够做到我二人的地步,被猜疑便被猜疑吧。”
苏良嗣不由得一顿。
李绚这话,再实在不过了。
如今在军中,除了李绚,再没人是比他更近的宗室;也再没有人能够像裴行俭这样,是立下无数大功,身为右卫大将军和兵部尚书的高门大阀嫡子,这样的人物,以后二十年都不一定能够出来一来。
“这莫不就是功高难封?”苏良嗣一句话下意识脱口而出。
李绚摇头,轻声说道:“如何功劳难封,闻喜县公可以做绛国公,可以做太子少保,只是无法做宰相而已。”
“太子少保,便是王爷为闻喜县公准备的后路。”苏良嗣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裴行俭拜相,一旦不成,那么不仅兵部尚书做不成,甚至就连右卫大将军也做不成,最后落个黯淡致仕的下场。
若是这个时候,东宫伸出一把手来,请裴行俭做太子少保,立刻就是一条新路。
“这还要看闻喜县公愿不愿意接受。”李绚看向苏良嗣,目光微眯,低声说道:“此事,太子要及时出面,而太子及时出面的前提,是苏兄能够将这里面的一切,全部都详细的说给太子,太子才能介入。”
苏良嗣眼神一挑,低声说道:“也包括这里面裴尚书做的事情吗?”
“尤其包括裴尚书做的事情。”李绚眼神冷冽,轻声说道:“太子殿下之后是拉拢裴尚书也罢,还是故作不知,但这里面的事情,殿下必须要知情,要全部都弄清楚。”
苏良嗣缓缓的点头,看向李绚的眼神中,满是忌惮。
李绚已经在为裴炎挖坑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如此,苏兄,绚便告退了。”李绚轻轻的敲敲车门。
马车停下,李绚下车离开。
……
车帘落下,轻轻晃动。
就在这个时候,苏良嗣脸色一变,随后满脸苦笑。
这件事,他要不要告诉天后。
南昌王将他也给算计了。
这个人太可怕了。
猜猜,裴行俭最后的下场会是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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