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崛起太难了。”李绚看着满脸惊讶的李显,摇摇头,说道:“世家,宗室,外戚,都在寒门之上,故而寒门是最好利用的,一旦发觉某个寒门人才,足够殿下用几十年。”
“比如,左相,还有欧阳尚书?”李显有些好笑的看着李绚。
李绚轻叹一声,缓缓点头。
刘仁轨虽然出身尉氏刘氏,也是汉章帝刘炟之后,看起来是名门出身,但实际上自小家境贫寒,甚至多年耕读,才有后来。
欧阳通虽然是欧阳询之子,但欧阳询过世及早,欧阳通由母亲拉扯长大。
家境虽然不至于贫寒,但欧阳询的很多书稿手迹,几乎全部散落民间,家藏无几,后来重金买回之后,书法才有大进。
“若是细论,臣少时又何尝不是如此。”李绚轻轻笑笑,神色平静。
李显一愣,随即微微点头。
“不说这些旧事。”李绚抬头,直直的看着李显,说道:“天下寒门太多,读书的人才也太多,最终能否走到最后,品行很重要,很多人因为种种原因,难免会被世家拉拢,所以殿下动手一定要早……”
稍微停顿,李绚笑了,然后说道:“这便是科举之制,现在科举虽然每年都有,但科举录取的人数太少。”
话题李绚说到这里就停了,里面的详细情况,还有背后的博弈,现在没必要提。
“所以能用寒门,就不要用宗族和外戚,但宗族和外戚也必须存在,这样才能制衡寒门。”稍微停顿,李绚说道:“寒门就是一把刀,一把杀向世家的刀,这把刀自然是越锋利越好,但若这把刀有反噬的风险,那就要及时将他斩断,宗族和外戚便是折断这把刀的手。”
李绚一句话,将所有的一切全部讲解的清清楚楚。
李显认真的点头,这句话,太容易听进去了。
“但宗室和外戚的手,又不能太长,不然就有夺刀之险。”稍微停顿,李绚说道:“所以宗室和外戚可用,但不能用的太久,就比如臣,蕃州一任之后,调回朝中,任个闲职便可,臣也可以好好的教导儿女。”
“那样岂非是太屈才了。”李显赶紧摇头,他自己绝对不会那么做。
“殿下其实还是对权力了解太少。”李绚看向李显,认真说道:“只要殿下不忘记臣,偶尔见面聊上几句,询问一些不解之处,臣届时亦能提供一些可用的浅见,臣便不算闲置,无非就是不管实事罢了。”
对皇帝有一定影响,又不用担负责任,遭人嫉恨,遭人算计,一切便已经足够了。
李绚十分的坦然,如果没有意外,这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未来。
“孤明白了。”李显郑重的点头,说道:“王叔的才智,孤必定会借用一生。”
李绚笑笑,然后继续说道:“寒门是长久之计,但宗族,外戚又是一时之选,但如何选,如何用也是关键,臣有八个字,希望殿下能够记住。”
“王叔请讲。”
“能远不近,能疏不亲。”李绚长叹一声,说道:“两人之间,能力相同,那么能用关系稍远一些的,不用稍近的,能用血脉疏远一些的,不用血脉亲近的,殿下应该知道臣说的是谁。”
李显没有丝毫犹豫的点头。
这一次本身便是曹王和越王被世家利用,他们还是皇帝的亲兄弟。
而杞王和许王又都是李显的亲兄弟,更别说,还有一个李旦。
这些人是对李显威胁最大的,这样的人,即便是有天大的能力,也不能用。
“宗族如此,外戚也是一样,宗族和世家起码还有隔阂,但外戚,转瞬就能和世家媾和在一起,整本《后汉书》,写的都是这些事,所以臣不介意殿下用韦家人,但和太子妃关系太近的人,最好只用虚职挂起来就好。”
李绚最后一句话说完,死死的盯着李显。
李显原本历史上,要用韦后的父亲韦玄贞为宰相,这件事情本就是极为犯忌讳的。
尤其在前朝,还有一个夺走了女婿皇位的杨坚,所以到了本朝,哪有皇帝的岳父做宰相的。
“王叔此言,孤记下了。”李显点点头,眼神郑重,看的出来,他是真的记住了。
“如此便好。”李绚笑笑,心中感慨,只要他将来不要悔不当初便好。
……
“陛下的治国之道,无非平衡二字。”李绚左右双手平升,同时说道:“关键是左右上下,相互制衡,但核心却在于本身,本身必须要足够强大,足够能支撑和控住双方的角力,只有自身足够强大,在局面失衡的时候,才能用自己的力量进行弥补调证。”
“平衡的关键,是强大自身,诸般行事,要有准绳,不越矩,但又不收矩。”李显看着李绚,点头道:“父皇说过的。”
“所以,这个时候,目光要收回。”李绚将双手收了回来,然后说道:“从帝王的角度来看,天下万事万物,没有不可用的,就比如世家子弟,若是在世家和殿下之间,其人选择殿下,那么殿下便可将其纳为己用,忽略其世家背景。”
“那么宗室,外戚和寒门,在背景和孤之间,选择孤,那么都可以为孤所用,然后忽略其来历。”李显点点头,李绚话说的很透,并不难理解。
“不错,只要掌控了这些人,那么到时候,世家势弱,便将其发回到世家,宗室势弱,便将其发回到宗室,其他外戚和寒门也是一样,维持平衡便可。”李绚松了口气,点点头,笑道:“大体便都是如此了。”
“那么诸般行事,要有准绳,不越矩,但又不收矩?”李显继续询问。
“规矩。”李绚轻叹一声,说道:“规矩便是这天秤本身,是不能轻易被打破的。陛下这番话,其实是两点:首先,殿下心里,要有能接受自己失败的准备,面对失败,不能发怒,坦然接受,然后重整旗鼓再来,不能因为失败而毁了规矩。”
“杨广?”李显不由得联想到了杨广的身上。
李绚点头,杨广后来的确有一部分这方面失控的原因。
“其次,若是有己方之人,超越了规矩,殿下可以减罪一等,但不能免罪,哪怕是将其流放三千里,将来再行调回,也不能现在就直接免罪,如此才是人人敬服的天下贤主。”
李绚站起来,对着李显沉沉躬身,说道:“臣所知,所猜,便都在此了。”
“多谢王叔。”李显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上抬,然后点头笑道:“王叔之言,其实对孤而言,目下最重要的,是要用信服于孤的世家庶子,边缘宗室,边缘外戚,这似乎等于王叔早先说的,五步之外的延续。”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其中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李绚拱手道:“殿下所言极是,臣之所说,或对或错,最后要看到,还是局势如何发展,用局势来反推臣等理论是否正确。”
李显轻轻点头,说道:“如今越王的案子,处理起来,或许不会太长。”
“嗯!”李绚脸上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李显这下子算是彻底看透了。
平衡。
皇帝要让这件事情最快的恢复平衡,那么自然不会给其他人太多可以着手的机会。
所以从快从重去处理,乃是必然,因为在后面,还有一个宰相要处理。
“那么东宫明年所行之事,便能够一切了然之后,再来请王叔计较。”李显说完,松了口气。
“如此,臣便先告退了,其余诸事,殿下随时唤臣便可。”李绚沉沉的躬身。
“也好,孤也好好的思索王叔所说之言。”李显站起来,拱手道:“王叔慢走。”
“臣告退。”李绚后退几步,然后转身走出了明德殿。
……
看着李绚离开的背影,李显轻神色肃然。
经过李绚这番指点,李显对于早先很多不明白的地方,都有了清楚的看法。
其他不说,光是韦氏,为什么武承嗣三番五次针对韦家,皇帝也不闻不问,原来都是外戚间的斗法,根本不涉及外面。
转过身,李显朝着后殿走去。
行走之间,李显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虽然李绚替皇帝讲述的平衡理论,已经十分到清晰,但在有意无意之间,李绚还是漏了两个最重要的人物没提。
母后和他这个太子。
在皇帝的天秤之后,母后真正的位置,其实是和父皇站在一起,平衡天下的人。
也怪不得皇兄当年编撰《后汉书》,最后的结果却是那么凄惨。
因为母后一旦倒下,等于父皇也一样倒下,所以在最后时刻,父皇才没有站在皇兄那一边。
李显想到了李绚,当年李绚三番四次告诉李贤,能修《汉书》,而不去修《后汉书》,便是因为《汉书》的根本,在于藩王,世家,寒门,外族,更加的宏大,更加的为帝王之书。
将来,李显他自己如果代替父皇成为了那个支撑天下的人,那么母后就要移到天秤的右侧,弱化她的权利,但是在关键时刻,又能出来鼎力支持。
至于韦家,李显的确想过要重用韦家,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的确有失偏颇。
而按照李绚的说法,李显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从现在开始,拉拢宗室边缘子弟。
就比如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李义琰,还有彭王府长史李昭德。
类似这种人,才是李显短时间内可以真正信任的。
……
深吸一口气,进入后院,抬眼,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经满是雪花。
李显轻声的自语道:“父皇,在你的天秤上,儿子又处在哪个位置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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