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城县公府,张虔勖对着刘仁轨沉沉拱手:“左相,陛下后日启程回京,请左相协助末将做好迎接事宜。”
“好!”刘仁轨回过神,面色阴沉的点点头。
张虔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圣旨,拱手道:“末将告辞。”
转身,张虔勖迅速离开。
刚到院中,一名郎将已经迎了上来:“大将军,死的那不是太子。”
“什么?”张虔勖脚步顿时停住,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下人。
“军中兄弟……”稍微停顿,郎将小心的说道:“军中兄弟原本是要帮助太子清理遗体,毕竟已经烧成焦炭不好看,但是一查才发现,太子身上所该携带的各种玉佩金器全都不在。”
张虔勖冷冷的看了手下郎将一眼,他一眼就听出了其中的猫腻,这明显就是手下人想要从李重照的身上搜捡一些金器和玉器,毕竟李重照已经不再是什么太子,太子已经成了李成器。
稍微压下怒火,张虔勖说道:“或许那些东西,太子根本就没有带在身上,而是留在了东宫?”
“在东宫的兄弟们说了,太子的很多东西都不见了,尤其包括太子印。”郎将最后一句话,让张虔勖脸色大变。
张虔勖一把抓住手下将领的衣领,咬牙说道:“什么叫太子印也不见了?”
“弟兄们没有找到太子印,拷问东宫中人,他们也一无所知,甚至今夜究竟是谁掳走了太子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今夜之所以抵抗,说是……”手下郎将,话说到一半,有些说不下去了。
“说是什么?”张虔勖咬牙切齿的看着手下人,他最恨这种话说到一半的人。
“他们说,抵抗大将军,是太子家令武三思下的令。”郎将的话刚说完,张虔勖的手已经顿在了半空。
“武三思,为什么会是武三思?”张虔勖眉头突然一挑,他顿时就明白了:“武三思这是要借某的手,杀了太子。”
张虔勖拳头顿时紧握,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权力争斗的漩涡。
武后和皇帝的权力之争刚刚结束,立刻就冒起了武家和宗室的权力之争。
他这个废掉皇帝的大功臣,在无声无息间,竟然又成了武家刺向宗室的一把利刃。
关键是,他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深吸一口气,张虔勖下令道:“东宫的一切都别动了,等本将禀告天后再说,至于太子,走,太子肯定还在长安,而且就在大慈恩寺方向,就是将大慈恩寺四周的四个坊全部翻过来,也要找到太子。”
“喏!”手下郎将立刻拱手,然后快步和张虔勖一起离开了乐城县公府。
不,是乐城郡公府。
刘仁轨看着放在桌案上的圣旨,听着院中传来的声音,原本有些悲戚的脸上带出一丝古怪。
太子逃了?
太子从东宫逃了出来。
刘仁轨一眼就看透,这里面根本就不是什么武三思的手脚,真正在暗中动作的是李绚。
李绚在几个月前,在离开长安之前,就已经布局做很多事情。
就比如韦嗣立,韦嗣立是李绚一手带入东宫的。
也正是因为他的阻拦,才让张虔勖不得不在东宫大开杀戒。
最后也是因为他的死,才让张虔勖无法追究带走太子的人是谁……
等等,刘仁轨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他猛然意识到,韦嗣立,是宗正寺卿韦思谦的儿子。
如今的韦思谦,人正在苏州察查泽王谋逆案。
一旦他知道他的儿子为了保护太子而死,那么他会怎么想?
尤其一旦太子落入到他的手里……
刘仁轨猛然站了起来。
宗正寺卿,宗正寺卿。
宗正寺卿这個位置,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是能够决定皇帝的人选的。
因为从汉时至今,一般而言,宗正寺卿的位置都是由王族担任的。
甚至一般都是宗室长者。
所以长久以来,宗正寺卿便已经有了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皇帝人选的权利。
如果太子李重照被李绚送到苏州,不,不,是扬州。
韦思谦的长子韦承庆,如今是扬州户曹参军,另外还有润州刺史韦玄福,以及其他很多韦氏在江南的长史,司马,参军等人,绝对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韦氏在江南的力量绝对不弱。
这些年江南和南洋诸国的贸易越来越重,各大世家都有插手介入。
韦氏有韦后在宫中为后。
不算在东宫期间,便是这几个月来,他们也不知道从将来获得了多少利益。
如今中宗皇帝已死,韦后被废,那么韦家在江南的特权立刻就会被腰斩。
因为特权而带来的庞大收益,也会因此给直接腰斩。
韦家绝对不会因此而善罢甘休的。
一旦太子落入到他们手里,可想而知必然会在江南掀起一番大的动荡。
不,不是江南,就是扬州。
整个江南也没有几个折冲府,而在扬州却有四个折冲府。
不,扬州还有文成大长公主。
刘仁轨忍不住的呻吟出声。
有韦家这个陇西门阀作为支撑,有韦思谦这个宗正寺卿,还有文成大长公主这个宗室长者,只要太子到手,他们立刻就会在江南再立皇帝。
甚至在他们的背后,还有李绚在暗中支持。
李绚在江南的实力雄厚,这在整个朝堂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刘仁轨是一个,刚刚被任命为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前吏部尚书陆元方是一个。
毕竟陆远方本身就是从扬州司马的位置上走出来的,江南世家和李绚的关联从李绚将贺知章送到了状元的位置上之后,就再也不可分割。
不说江南,光是一个扬州。
如今将扬州的力量化为四份,那么李绚绝对要占有四分之一的份额,而且只多不少。
这些年李绚在江南的布局也不是没有露过底细,但很多时候都被刘仁轨给悄悄的抹去了。
那个时候的他,还以为李绚只是在进行商路方面的布局,没想到……
刘仁轨随即摇摇头:“不对,即便是他再怎么的高瞻远瞩,也没法在很久之前就知道天后会杀了中宗皇帝,这是一切的前提,中宗皇帝不死,那么剩下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
没错,李显不死,就算是李绚将李重照送到扬州也没用。
那样还不如将李重照带到西域去。
所以这一切的布局,很有可能是从年初先帝死后,王福来之死开始的。
如此一来,窥见中宗皇帝的败局,也就能够解释了。
太子李重照到了扬州,韦家起兵,最大的好处,便是天后对彭王府不会太过逼迫了。
刘仁轨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在扬州,韦家的力量,勉强算是占四分之一;李绚的力量占四分之一;扬州李氏和文成大长公主,还有宗室的力量占四分之一;最后的四分之一,便是扬州大都督长史裴行俭。
以裴行俭为核心的扬州官僚系统。
虽然说天后已经任命裴行俭为太子太保,同中书门下三品,但在扬州人的眼里,他依旧还是禁卫大将军,扬州长史。
实际上如果裴行俭和韦家一起起事,那么他这个太子太保将更加的名正言顺。
以太子太保统领扬州所有兵事,更是名正言顺。
到时候,只需要将李重照推到皇位上,裴行俭就是太保,同中书门下三品。
太子,太保,宗正寺卿,还有宗室大长公主。
到时候李重照一登基,谁敢说他不是正统,谁能说他不是正统。
尤其是在李旦接替皇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
然而一旦李重照登基,兵事一起,立刻便是兵祸连连。
刘仁轨甚至能够想到,以裴行俭之能,统帅哪怕一万精锐,朝中都得调遣三五万人以应。
甚至还不止如此,以扬州的财力,一旦动员起来,十万人都做得到。
尤其扬州运河枢纽,卡死了江南的秋粮运往中樞,一旦出事,是会要命的。
朝中少不了要派数十万人应对。
一个不小心就是生灵涂炭。
而在这一切背后积极操纵和谋划的,正是他家的孙婿。
李绚人还在西域,便已经搅起了天下大乱。
世上妖孽之人,也莫过于此了。
而在当时,也的确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暗地里有过这样的称呼,这个人就是李敬业。
甚至妖孽到了让李勣都要杀他的地步。
中原天下大乱,一旦李绚率军杀回,那么腹背受敌的中枢何以抵抗。
声东击西,两面夹击。
果然好手段啊!
刘仁轨忍不住的轻叹一声,然后又忍不住的面色凝重的摇摇头,他已经看到了未来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场景。
可,他是宰相啊,而且还是当朝左相。
平息叛乱,安定天下,才是他的职责。
这意味着他要站在李绚的对立面上,站在他自家孙婿的对立面上。
刘仁轨随即轻轻苦笑,这个问题他和李绚不是没有讨论过,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李绚的回答。
若是一人死而天下安,那么李绚可以牺牲。
但若牺牲的需要整整一族,那就敬谢不敏了。
武后若掌权,陇西李氏,赵郡李氏,京兆韦氏,全都躲不过去。
不,甚至将来还会有窦氏,独孤氏,甚至是裴氏,北门学士。
天下症结在武后,而不在李绚。
刘仁轨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对于武后,他是真的没有太多办法。
因为现在他,虽然还是宰相,但已经不在武后的核心之中了。
也不在朝堂的核心当中了。
……
五月十六,清晨光亮。
长安城南,启夏门外。
一名穿着古朴黑色道袍,头戴这样兜里的道士,出现在城门之外。
进城之时,道士取出身上的道碟递了过去,上面清晰的写着玄邈两个字。
很快,道士玄邈便已经轻松进入了长安城。
然而相比于进城的轻松,想要出城,此刻确实无比艰难。
城门守卫被一群禁军将士替代,他们对一个离开长安的人,都进行最严格的筛查,仿佛在找什么似的。
道士玄邈轻轻笑笑,很快就将一切抛之脑后。
平静的走在长安大街上,他能够清楚的感受到四周的百姓都在议论昨夜大慈恩寺的事情。
天火降世。
隐隐间,还能够在街角听到“天子重生”的字眼。
张虔勖昨夜在昭国,晋昌,修行,修政四个坊查了一夜,甚至将大慈恩寺也翻了个遍,但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而且还不止如此。
昨夜东宫的厮杀瞒不住官场上的人,一切早已经是人心惶惶。
……
道士玄邈停步,前方坊门上牢牢的刻着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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