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日,卯时此刻。
天边隐隐已经有些光亮。
清冷后院,孤亭耸立。
突然一个激灵,坐在石亭中的裴炎猛地醒了过来。
披在背后的黑色披风瞬间滑落到地上。
裴炎的目光落在前方,一株青草上,露水已经凝聚,马上就要落下。
裴炎的呼吸声凝重起来,他也不回头,只是轻声问道:“阁下何人?”
“贫道玄邈,见过裴相。”
一身黑色道袍的李绚,出现在裴炎身后三米之处,平静的稽首行礼。
“真人的声音……有些熟悉?”裴炎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可以肯定自己背后的这个玄邈道人,他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但这里面有些东西,他就是觉得很熟悉。
李绚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平静的说道:“或许是贫道诵经多了些吧。”
“看样子,真人很少下山啊!”裴炎敏锐的把握住了李绚隐含的信息。
李绚呼吸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急促,也没有任何缓和的开口:“裴相等了一夜,是在等张大将军的死讯吗?”
裴炎皱了皱眉头,随后又平静的说道:“他死了?”
“死了!”李绚点点头,说道:“左监门卫郎将尉迟循毓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尉迟?”裴炎眉头深皱,疑惑的问道:“鄂国公尉迟敬德的孙子吧,他还没那个实力斩杀张虔勖吧,所以,是真人杀了他?”
李绚平静的开口道:“鄂国公虽然没了,但是他的府中,却还是有一些好手的。”
裴炎笑了,就算是再怎样的好手,也不可能杀得了军中的禁卫大将军吗?
“真人如此帮他,难道就不怕天后看出端倪,然后追问真人的来历?”裴炎轻笑着侧了侧身。
李绚摇摇头,依旧平静的说道:“这样的事情,如何处理,如何对天后交待,鄂国公府自有办法打消天后的疑惑,这些事情,他们比贫道要更加擅长。”
裴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军中的人,虽然粗俗,但他们用起手段来,绝对油滑的让你难以想象。
不说别人,光是裴炎自己,这一刻,便已经能够想出数种击杀张虔勖而不被武后怀疑的借口出来了。
一时间,裴炎沉默了下来。
李绚也没有开口。
东边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李绚越发的平静,裴炎却是眉头渐渐紧张了起来。
终于,裴炎开口:“那么如今,真人来找本相,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绚轻叹一声说道:“张虔勖恐怕到死也没有想到,这一个月以来,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别人布的一個局,他自己至始至终,都是别人的一颗棋子,这一个月以来,他私底下见的每个人,勾连的每个人都给死死的盯住,当然,也包括裴相。”
裴炎嘴角微微闪过一丝嘲讽,他淡淡的说道:“哦!”
李绚神色依旧平静:“他这边刚刚见过崔侍郎,掉头,崔侍郎便已经将他的事情密奏给了天后,当然,崔侍郎见过裴相的事情,崔侍郎也密奏给了天后。”
裴炎的脸色顿时一沉,心中不自觉的升起一丝担忧,但他还是平静的说道:“崔相性情反复,如此也算正常。”
李绚平静的点点头,说道:“的确,但是他如此一来,却是将裴相给坑了。”
“何来坑之一说。”裴炎神色镇静,轻声说道:“所有诸事,本相也都向天后有所禀奏。”
“谁知道?”李绚双袖后摆,神色冷笑,不再遮掩。
裴炎心头顿时一股莫名的怒火上涌,但瞬间就被他压了下去。
深吸一口气,裴炎说道:“只要本相的信使没有被真人截杀,那奏本自然会到天后手中。”
李绚笑笑,淡淡的说道:“贫道只是独人行事而已,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截杀裴相的信使,至于裴相究竟有没有向天后坦诚诸事,从来不是贫道说了算的,也不是裴相说了算的,真正说了算的,是天后。”
“真人这是什么意思?”裴炎终于忍不住的侧身看向李绚,脸色阴沉。
李绚淡淡的说道:“裴相不会以为,天后提前从洛阳返回,藏在骊山温泉宫一个月,用心谋划,算计的仅仅是一个张虔勖吗?”
晨风吹过,裴炎莫名的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武后一个月之前就从洛阳返回了。
裴炎之所以会被武后放回长安,便是因为武后自己也回来了。
如今的朝堂之中,除了武后一党以外,李旦一党是附属在武后一党之上的,其他李显残留的余党,也是整个朝堂仅次于武后一党的,只不过因为他们被武后用手段分割在天下四方,才没有形成合力。
比如李绚,比如裴行俭,比如段宝玄,比如苏良嗣等等,这些人全部都在天下四方,导致他们在中枢虚弱。
这几个人但凡有一个在朝中,武后就没那么容易赶李显下台。
但可惜,朝中只有一个裴炎。
其他更多的是中立派。
原本裴炎也有不少亲信的,毕竟他从刑部尚书,到侍中,到中书令,再到辅政大臣,不知道多少人归附在他的门下。
但是自从他跪俯在武后膝下之后,那些曾经跟随他的人,也逐渐的风流云散。
有的投向了武后和李旦一派,有的则站于中立,更多的则是茫然不知所措。
甚至有不少在长安的人,那一日看到刘仁轨的动作,便没有犹豫的和刘仁轨一样请命致仕。
可即便如此,裴炎依旧是大唐官僚体系正位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哪怕在几乎已经身败名裂的现在,裴炎在整个朝堂依旧拥有极为庞大的影响力。
……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一开始的时候,武后没有想过要让裴炎陪同李旦一起返回长安。
然而事情的变化往往太出人意料。
张虔勖没有能够抓住太子李重照,甚至还血洗了东宫,围了韦曲。
一旦李重照落入他人手中,到时候分裂山河也在顷刻之间。
更别说朝堂的这个臣子,每一个都心思诡异,谁知道他们到时候会怎么做。
武后需要安定人心,凝聚人心。
如此一来,横鲠在她和朝臣之间的李显的死,就必须给个答案。
不是之前李旦所用的那番敷衍之词,那番话,连鬼都糊弄不了。
所以,武后让裴炎回了长安。
武后将裴炎留在洛阳,就是为了防备他和刘仁轨,还有其他人勾连,真正的让李旦亲政坐稳皇位。
毕竟在不久之前,李显还拿剑逼着她,要让她返回后宫,自此不再过问政事。
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武后绝对不想看到第二次,哪怕一点机会她都不会给裴炎。
所以当她不得不将裴炎也放回长安,让他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出面,向群臣解释李显之死和李旦登基原因的同时,武后也离开了洛阳。
没了裴炎,洛阳的一切全部都在武后的掌控之中,她根本不需要再担心什么。
但离开洛阳之后,她也并没有跟着裴炎返回长安,而是悄然的抵达的了骊山温泉宫。
骊山距离长安没有多远,再加上长安的十六卫,还有宫中的密卫,全部都在她的掌控之下,武后悄然隐伏了下来。
她在小心的控制着朝局的同时,也开始在长安进行小心缜密的布局。
因为从一开始,武后的目的就不是让裴炎用更加缜密的谎言欺骗群臣,反而恰恰相反,她要用裴炎和张虔勖的人头,来安抚群臣的不安,打消群臣对她的忌惮。
张虔勖自不必多说,在乾阳殿李显的最后一番话,已经彻底抵定了他的死局。
之后他返回长安,抓捕太子重照出错,更是进一步让他走向死亡。
大慈恩寺的事情到今天还在发酵。
所以以他进入韦曲搜查,便是武后开始为他的死亡铺路布局。
不止如此,当武后放裴炎回长安的时候,张虔勖这颗棋子,已经只剩下了最后的利用价值。
裴炎。
……
“只有裴相你死了,中宗皇帝的死,才算有一个够资格的人进行陪葬。”
李绚轻叹一声,说道:“不只是张大将军现在和裴相联系,甚至早年,张大将军为了裴相背刺绛国公的事情,也会被翻出来。”
所有的脏水到时候都会被泼到裴炎的身上。
裴炎会春秋笔画,武后诬陷栽赃,手段也绝对不会比裴炎差。
太子嫔杨氏和禁卫将军张虔勖有染,然而巫蛊诅咒中宗皇帝,让其失去神智发狂,之后张虔勖又勾连裴炎,揣唆天后废了中宗皇帝,甚至借助机会,暗中杀了中宗皇帝。
想到这里,裴炎的呼吸已经沉重了下来。
他能够想到,到时候,哪怕武后自己不动手,北门学士的那班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所以,天后‘不会’收到我送出去的奏章,然后让崔知温以勾连张虔勖作乱弹劾,最后我被满门抄斩,是吗?”
裴炎眼中满是无奈和痛苦,他的确没有想到,他这个辅政大臣,最后的作用竟是在这里。
“若是贫道记得没错的话,裴相的手里,还有一份先帝遗诏。”李绚轻声叹息,将最后一份武后心底的杀机送上。
“呵呵呵!”裴炎笑了,然后说道:“多谢真人提醒了,那份先帝遗诏,裴某会交给真人的。”
李绚直接摇头:“贫道今日来,不是为了那份遗诏。”
“那是什么?”裴炎终于忍不住彻底转身,正面看向李绚。
李绚神色平静的说道:“麻烦裴相写封信吧。”
“给谁?”
“右相,尚书右仆射,安西道行军总管,彭王郡公。”李绚轻轻的吐出来刘审礼的名字。
裴炎眉头紧皱,看着李绚说道:“你是宗室,彭王的人?”
与此同时,裴炎也有些恍然,怪不得他听着李绚的声音有些熟悉,如今正面相看,便是他的面貌也有几分李姓宗室的特征。
李绚平静的说道:“裴相,贫道的时间不多,裴相的时间也不多。”
“好!”裴炎收回目光,起身朝书房走去,同时问道:“写什么?”
“随便写什么,裴相想要和彭城郡公说什么局就什么。”李绚神色平淡,但裴炎却无比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
裴炎走出书房,将信封递给李绚,说道:“如今,从长安前往西域道路已经断了,真人如何送到彭王手中?”
李绚接过信封,看也不看,直接塞进袖中,对着裴炎轻轻点头,然后说道:“朝中总要派人召彭王回来的,到时候跟着一起去便是……如此,裴相,贫道告辞。”
李绚身体退后一步,下一刻,他已经拉出了数十道残影,出现在院落角落。
一转身,彻底消失在角落阴影中。
裴炎摇摇头,神色郑重起来。
抬起头,裴炎眯着眼看向骊山方向。
接下来,就是轮到他,面对他自己的生死危局了。
李绚如今专门提醒了他,如果他还无法从武后的手中活下来,他也就真的该死了。(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