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见黄月英露出奇怪的目光,越过了自己的肩头,回头一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
亏我我说的慷慨激昂,正自我感动,你倒好,在我身后抠脚丫子!
你等着,看我晚上怎么对你的脚丫酷刑伺候!
吕玲绮一脸无辜,心道看我干嘛,我听不懂啊。
听不懂腿还坐麻了,还不能活动下吗?
她随即醒悟过来,难道自己的脚有臭味?
她下意识把手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这下全场最为淡定的诸葛亮都破防了,赶紧咳嗽一声,出声道:“使君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袁熙回头坐直身子,叹道:“孔明说的对。”
“所以我才需要有人帮我。”
诸葛亮摇头道:“我不明白。”
“要说使君曾为庶子,遭受到不公的待遇,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但如今使君几乎是半个袁家家主,为何还要…….”
袁熙微笑道:“为什么不呢?”
“我想问问孔明,这样下去,天下即使平定,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诸葛亮略一思索,沉声道:“若天下再次太平,可能天下不会再分封诸侯王,但取而代之的,怕是数个底蕴极其深厚的世家大族,后面是中小世家吧。”
“对于那数个大家族来说,只要王朝不灭,他们就能一代代传承下去,除非……”
“除非天子想要对付他们。”袁熙接话道:“但这样一来,不久又回到了之前的循环吗?”
“周朝建立,之后衰落,进入春秋战国,然后秦统一六国,之后天下复乱,高祖立先汉,王莽篡汉,光武中兴,如今天下再度大乱。”
“这中间,是皇权和世家对抗的历史,一方面想要消灭世家,一方面想要取得皇权,无论那一方是胜利,都会重头再来,走入一个新的循环。”
“这千百年来,谁也没有逃脱这个怪圈,根本便是在于人的贪欲。”
“谁都想长命百岁,谁都想家族存续,谁有能力觊觎天子之位的时候,都会将目光看向那个位置。”
“期间也确实有人想过要改变,但在人心的滚滚大潮面前,最终都失败了。”
“在这一点上,只有两个半皇帝所作所为,超脱于其他人。”
诸葛亮下意识道:“是谁?”
袁熙沉声道:“秦皇高祖,还有……汉武。”
此话一出,诸葛亮面上露出惊讶之色,“秦皇也就罢了,使君竟然如此推崇高祖和光武?”
“我曾听闻,很多士人史官认为,此二帝不仅不如光武,更不如文景二帝呢。”
袁熙微笑道:“因为这些史官背后,站的都是世家啊。”
“高祖被严重低估了,汉武更是。”
“高祖立朝之初,确实分封了诸王,但很快便发现其有做大的趋势,于是利用了各方矛盾,开始消除隐患。”
“虽然其做法不太厚道,但是无疑是给汉廷指明了一条道路。”
“后来又采用了陵邑政策,进一步打击了豪强,加强皇权,削弱地方,变相缩小了贫富差距。”
“当然,相比其对于皇权的眼光,在内政经济上就很拉垮了,允许私铸货币便是败笔。”
“不过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在当时百废待兴的时期,很多政策都是无奈之举。”
“后来的文帝,在民生改善的基础上,确实实行了一系列的民生政策,在这点上,他是强于高祖的。”
“但他偏偏在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上开了口子。”
诸葛亮目光一闪,“便是使君说的,允许土地兼并?”
“正是,”袁熙正色道:“高祖陵邑政策,本质上是圈禁开国贵族。”
汉高祖九年(前198年),刘邦接受了郎中刘敬的建议,将关东地区的数千名官富豪杰及家眷迁徒关中,伺奉长陵,并在陵园附近修建长陵县邑,供迁徒者居住。
之后的数位皇帝陆续建成五陵,不断迁贵族于此,五陵便成为富豪聚居的地方。因此,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叫五陵少年。
袁熙出声道:“这种做法,本质是削弱豪强贵族对于地方的控制,堪称前无古人的创举,但文帝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在一个关键处出了差错。”
此时黄月英压抑不住好奇,出声道:“什么差错?”
袁熙出声道:“减轻赋税。”
黄月英惊讶道:“这不是与民休养生息的好政策?”
袁熙叹道:“没错,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好政策。”
“但唯一可惜的是,世家大族在其中得到的好处,远远高于控制少量田地的平民百姓。”
“即使没有赋税,在突如其来的灾害中,小家小户也没有什么应对风险的能力,很容易陷入危机。”
“汉时赋税,是土地税和人头税的结合,在土地税由十五税一变为三十税一后,人头税对于小户来说,就成了相对负担较重的一项。”
“这种情况下,如果遭了灾,民户只能被迫变卖土地给富户。”
“而拥有大量土地的富户,应对危机的能力更强,加上土地税的降低,收购土地变得更加合算,于是明里暗里的土地兼并开始了。”
“其中不乏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一般平民如何斗得过豪强?”
“于是这个过程中,世家大族便开始诞生了。”
听到这里,在场其他三人皆是心情复杂,无因为根据他们祖上传下来的说法,其家族崛起起始,还真就是文景时候开始的!
袁熙叹道:“雪上加霜的一点是,高祖之后,文帝时期百姓生活逐渐富足,人口开始大规模增长。”
黄月英越发不懂了,“生活过得好了,生孩子多,有什么不好?”
此时诸葛亮却是明白了,叹道:“因为他们没有土地了啊。”
“当初始皇建立秦朝,以军功封邑封爵,打击了六国旧贵族,但随着战乱平息,人口从两千万增加到六千万,全天下的地便不够人口吃了。”
“人吃不上饭,自然便要造反。”
袁熙惊讶地出声道:“这正是我想说的,孔明竟然能想到这一节!”
诸葛亮叹道:“使君不也想到了么?”
“亮实在佩服。”
两人顿时心中生出一股的遇知己之感。
袁熙惊喜地发现,自己所说的这些经济学理论,虽然在后世很是浅显,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古人来说,还是难以理解,却没有想到,诸葛亮是真的能够明白的!
想到后世诸葛亮的内政功绩,袁熙不禁生出了一个想法,难道诸葛亮是推动这个时代的关键人物?
毕竟即使袁熙通晓后世的经济学知识,但如果让他现在治国理政,只靠他自己,八成会搞得天下大乱。
无他,这是因为袁熙的理论,大部分不适合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最适合的做法,低下的生产力,可能低下的生产关系才是最适合的。
适合这个时代的经济政策,需要以大量详实的数据为基础,而这些数字,掌握在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大族手里。
换言之,他们比高高在上的天子更加了解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才能压榨出生产力的潜力来。
所以天子一直想要削弱士族,却又离不开士族,最后最能被迫捏着鼻子和他们共存。
袁熙也是如此。
说来荒诞,汉朝之初,人口能从一千多万回到六千万这个汉唐封顶的天花板数字,便是采取了士族兼并土地,同时允许奴隶买卖这两项政策所致。
只有双管齐下,才能发挥出类似于秦国战事动员的潜力,最先限度的恢复生产。
在这其中,沦为成百上千万奴婢黑户的平民百姓,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
民为贵,君为轻,从来指的都是有土地的人。
没有土地,便不是人,只是奴隶。
在这点上,文帝打开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先例,放出了世家这个怪物,让其从先秦贵族的尸体上死灰复燃。
而汉武帝被史官如此唾骂,说他劳师远征,穷兵黩武,其实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其根本的原因,是他没收了身为商贾的士族豪强土地,充作官田,打压士族土地兼并,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所以被出身世家的史官抓着不放。
但其实他将官田以三十税一的租税,租给无地少地的农民耕种,缓和了社会矛盾,同行兴修水利,消弭了本来想要爆发的隐患。
王莽后来那套土地政策看上去是照搬周礼,其实很多细节都有所不同,跟汉武帝很是相似,只不过没有把握好度而已。
在汉武帝的统治时期,土地兼并大大减少,官田增多,直到光武中兴后,废除了这项政策,士族大家重新抬头。
但其也不是没问题,为了控制增长过快的人口,汉武帝采用了迁民徙边的政策,大半人死在路上。
袁熙很痛苦,因为他越是清醒,越是看明白现状,就越明白为什么千百年来,封建王朝都走不出这个怪圈。
所谓社会改革,是建立在生产力上的,没有相应的生产力,想要改变这个天地,只能是基于妄想的痴人说梦。
汉唐的人口上限,便是六千万,一超过这个数字,必然天下下大乱。
宋明的上限,在一亿左右,一旦超过,土地不够吃,王朝便迅速衰落。
清朝传入了马铃薯红薯等作物,才突破到了三亿,但本质并没有改变。
历史规律便是人口到了天花板,消费大于产出,必然会产生动乱,无一例外。
身为帝王,有时候就要狠下心来,用一些手段缩减过剩的人口,治世有治世的做法,乱是有乱世的做法。
治世是徙边,乱世便是战争。
袁熙明白,以现在的生产力,想要恢复天下大治,就要将人口削减一半以上。
生产力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不是说推出几项前世的技术,就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就能让封建社会生产力达到现代社会水准的,那种情况只能存在于妄想中。
袁熙说了这么多,便是想要借助诸葛亮的智慧,看看能否走出一条自己想不到的道路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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