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猛然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的盯着陆炳,然后又缓缓坐下。
“何时得知?”
“昨夜混在戚继光军中的两个锦衣卫回来了。军中有奸细,泄露援兵行踪。萧风虽设计清除了奸细,但仍晚了一步,五千骑兵被鞑靼人包围在山上。
萧风率一百骑兵吸引敌军火力,让戚继光率队突围而出,往古北口方向去了。
他二人设法分入萧风所带的一百骑兵之内,本想趁乱带着萧风隐匿逃跑,不料山坡碎石风化,他们和萧风一起被抓住了。”
嘉靖皱皱眉头,但没打断陆炳的叙述。陆炳倒是主动停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此处嘉靖应该有问题要问,见嘉靖没动静,才继续。
“鞑靼人以性命威胁,让萧风下跪,萧风不肯。后来鞑靼人以两个亲兵性命为赌注,萧风下跪了。
鞑靼人不便食言,便将他二人释放。因他二人无马,一路爬山步行回京,所以昨晚才到,二人都受伤颇重。”
见陆炳不再说话,嘉靖沉吟许久,才徐徐吐了口气。
“你对严嵩在朝堂所言,有何见解?”
因为最近陆炳很忙,所以这次朝会他并没有在场,但嘉靖根本没有向他转述,因为他很清楚,以陆炳的位置和手段,朝堂中这些公开的事,对他就像现场直播。
陆炳站直身子,神色肃穆,他在嘉靖面前很久没有这么费心的组织语言了。因为他知道,这句问话,牵涉太多人的性命,甚至可能牵涉大明的国运。
“万岁,臣不信。”
“你觉得严嵩所言全无道理吗?”
“不,严相所言,从逻辑上是有可能的,而且在历史上确实也发生过。但臣不信。”
嘉靖看了陆炳一眼,这几年来,陆炳很少这么武断的否定一件事。作为间谍头目,情报工作的工作性质,让他一直谨言慎行,秉承着万事皆有可能的心态。
“何以如此肯定?”
“万岁,在臣解释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向万岁禀报,万岁听完后,可能会对萧风更加怀疑。”
“哦?什么事?”
“据那两名锦衣卫所说,俺答汗身边也有个姓萧的人,地位很高,鞑靼人都叫他萧先生。
中年人,风度极佳,具体年龄很难看出来。就是他,跟萧风打的赌,让萧风以下跪换取亲兵性命。”
嘉靖的眼睛猛然睁大了,鞑靼人中也有个姓萧的?而且这个姓萧的没有杀萧风,而是把他扣下来了。这么一来,似乎严嵩的推论,更进一步了啊!
“既然有此疑点,你为何仍坚持不信严嵩的推论呢?”
“万岁,从萧风九岁起,萧万年罢职丢官,他全家就在锦衣卫的保护之下。保护的同时,其实也就起到了监视的作用。
这八年来,萧万年也好,萧风也罢,包括那两个女子,都从未与可疑之人接触过。若是萧风成为鞑靼人内应,那必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至少需要几次的秘密接触。
若是萧风真的在锦衣卫监视之下,还能成为鞑靼人的内应,那臣第一个该自刎谢罪!”
嘉靖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些,他缓缓点头,表示认可。
“自萧风昏死苏醒后,自言梦中遇仙,道法入神,那时起,他跟严家摩擦不断,锦衣卫对他家的护卫更加严密。
一直到这次领军出征,他身边也没断了锦衣卫。这些锦衣卫都是臣亲自调教出来的,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换。
除非他能将身边的每一个锦衣卫都策反收买,否则他不可能暗中行事儿而不为人知。但若他真能将每一个身边的锦衣卫都策反收买,那他要谋反,也无需和鞑靼人合作了。”
最后这句话说的不但狂妄,而且极其冒险,但嘉靖反而欣赏的点点头,似乎对陆炳的狂言十分受用。
“不错,若是他有本事收买这么多锦衣卫,那你确实该自刎谢罪,朕也该退位让贤了。”
见黄锦在一旁笑而不语,嘉靖不满的看他一眼。
“这些黄伴都想不到吗?为何不提醒朕一声呢?”
黄锦赶紧弯腰谢罪:“老奴岂敢,万岁英明睿智,清明在心,何须老奴多言。此前万岁不过是关心则乱,可见万岁心中对萧公子爱深责切。”
嘉靖摇头,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老滑头表示无可奈何。
“一个汉人,在鞑靼人中有如此高位,不知此人是何身份。蒙古人历来武力强横,但缺少智谋,若是有汉人智谋之士,为虎作伥,确实也可恨。”
陆炳敢汇报此事,自然也是做了功课的。
“万岁,臣不敢肯定,但沈炼曾说过,萧风之前给仇鸾测过字,算出鞑靼人和白莲教有勾结。
臣以此推断,此人应是白莲教中高位人物。白莲教与我大明缠斗多年,暗流涌动,锦衣卫一直也没有放松过追查。
白莲教自太祖以来,屡次打击,分崩离析,其教主早已有名无实,真正的实权掌握在所谓的圣使手中。
而白莲教的几个圣使中,实际掌权的,正是姓萧。此人已经多年没有消息,臣推断,在鞑靼兵中的那位萧先生,应该就是他!”
嘉靖点点头:“严嵩那句话说的没错,有道法的未必就是好人。但萧风身负道法,却并不滥用,而且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京城百姓有目共睹。”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边笑边摇了摇头。黄锦和陆炳对视一眼,不明白现在说的事儿如此沉重,嘉靖笑从何来。
“凭一件事,我就能断定萧风不是内奸。萧风对权利毫无兴趣,每次都是朕逼着他做事,而且他在男女之事上很高调。
不但自己的独特口味弄得满城皆知,还有闲心管朕的后宫之事。他若是内奸,这内奸当得未免也太高调了点。”
陆炳松了口气,他知道嘉靖虽然多疑,但同样十分自负,这番话出口,说明他是彻底相信了萧风没问题,同时也肯定了锦衣卫的忠诚和能力。
锦衣卫的忠诚比能力更重要,他们的忠诚是如流水般的银子喂出来的,是九族的身家性命做担保的,他们对皇帝的忠诚,绝非任何官员可比。
但代价就是,一但皇帝不信任他们,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任何中间路线可选择,包括陆炳也是一样。
“既然他二人都在援军之中,那杀良冒功的事,他们自然也该知道真相吧。”
“是,那是鞑靼人假冒我们的骑兵做的。萧风对戚继光说过,屠杀的现场几乎没有老人,说明他们是故意放走那些老人的。”
“这是为何?”
“老人眼花耳聋,而且对外面的事儿了解比较少。那些山村交通不便,人上了年纪,就很少出山了。
年轻人会经常到密云城等地,对大明的军服和旗帜都比较熟悉,但老人就未必那么熟悉。鞑靼人仓促之间,肯定没法做到天衣无缝,年轻人或许会看出破绽的。
但老年人老眼昏花,全家又被屠杀,惊恐慌乱之下,很难注意到那些细节,只会认定是大明骑兵要杀良冒功。
此计狠毒无比,想来不是鞑靼人的心思,多半是那位圣使的手笔。若不是万岁睿智,让顺天府和大理寺暂时压下不审,只怕戚继光他们不管胜败,都得被召回来问罪。
而他们为证清白,必须赶回京城,那样一来,他们的行动路线就变得十分容易预测,被一网打尽的可能性很大。”
的确,如果有圣旨召他们回京对质,他们若不回就是抗旨,若要回来,就没法像后来那样往古北口方向攻敌不备了。
黄锦想到屠村的惨景,也不禁为之恻然,轻声道:“那些老人风烛残年,这山高路远,鞑靼人就不怕他们死在半路上,白费心思?”
陆炳苦笑道:“这一点萧风也说过,他说鞑靼人也肯定有此顾虑,因此不是每个村放一个人,而是把所有老人都放走了。
这样,即使路上死几个,总有人能赶到京城。也正是这一点,才让他们的处心积虑露出了马脚。”
黄锦恍然大悟,的确,如果要逼真一些,一个村子故意漏走一个老人会更真实,他们为了保险,放走了那么多老人,反而让萧风看出了目的。
嘉靖沉默许久,忽然问道:“既然萧风看出了这是鞑靼人釜底抽薪的毒计,他为何不赶紧回头,那时应该还来得及。
他回到京城,以他的口才,此事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他不在京城,难免三人成虎。这一点,他出征前还特意提醒过朕的。”
陆炳沉默片刻,心情也有些激动,嘉靖和黄锦都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万岁,萧风见了屠村惨状,当场吐血。
他对全军说,大明骑兵,当护卫大明百姓,大明真人,当护卫大明国运。各尽其责,死不旋踵。
全军激愤,愿与鞑靼人死战。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大明天师’,全军齐呼,声震山谷。”
嘉靖站了起来,目光穿过西苑上空无穷无尽的黑暗,看向遥远夜空中的群星。
“大明天师,大明天师,好,好,好!”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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