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这句话,在历史上很少有人说出来过,但实际上却无数次地发生过。
历史上最容易死人的两个罪名,其中一个之前详细说过,叫“养寇自重”。
别管是谁,别管有多大的功劳,多高的地位,只要圣旨上出现这个罪名,必死无疑。
但还有一个罪名,因为这个罪名而死的人一点也不比“养寇自重”少,可圣旨上却从未出现过这个罪名。
因为这个罪名说不出口,更不可能写在圣旨上。这个罪名就是:功高莫赏。
无论文臣武将,立功都要悠着点,要有度,凡事超过了限度,都是物极必反的。
功劳这东西,就像金钱一样,你立一个小功劳,相当于你发了笔小财,肯定是十分快乐的。
你立一个大功劳,相当于你发了笔大财,肯定是万分快乐的。
但如果你连续不断的立下大功,相当于你连续不断地发大财,这时候你的快乐也就快到头儿了。
你立下大功,皇帝就得赏,皇帝不赏,别人就会说这个皇帝有问题。但其实皇帝手中可赏的东西也是有限度的。
金银、官职、爵位,一轮轮的赏下去,到最后你还在不断地立功,不断地立大功,你让皇帝怎么办?
臣子立了功,皇帝却拿不出可赏的东西,这事儿能有多尴尬?没当过皇帝的可能想象不出来。
那就像你老婆洗好了澡,穿上了最性感的内衣,在床上摆出了最诱惑的姿势,含情脉脉地看着你,你却只能默默地夹着被子走向沙发……
尴尬也就罢了,随着你不断地立大功,地位越来越高,到最后你和皇帝的界线就会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朝野之间渐渐就会产生一种想法。这个人太牛了,权利又大,巴结皇帝还不如巴结他呢,他跟皇帝也不差啥。
等等,既然如此,那这个人当皇帝,似乎也不是绝对不可思议的事儿吧。万一哪天他想当皇帝,我还要极力反对吗……
这就是功劳太大,就要急流勇退的原因。张良懂,范蠡懂,孙子也懂;韩信不懂,文种不懂,年羹尧也不懂。
这种事儿,懂的人很多,但真敢说出口的,却少之又少。因为这等于是打皇帝的脸,预测皇帝要当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所以嘉靖大吃一惊,直愣愣地看着徐阶,就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黄锦和陆炳也都吃惊的看着徐阶。
“徐爱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朕是那种嫉贤妒能的昏君吗?”
徐阶深施一礼:“万岁,臣绝不敢做如此想。然而万岁不想,不代表群臣不想。
便是为萧风考虑,也不该把他架到火上去烤。所以此次之事,臣以为不论真假,还是让他先回来为好。”
嘉靖看着徐阶,半天才开口:“你与萧风素来政见不合,今日冒险替他说这种话,却是为何?”
徐阶正色道:“万岁,政见不合乃是常事,萧风为国为民之心,臣深信不疑。
只是萧风少年得志,位高权重。少年人心性未固,难免意气用事。便是自己无心,也怕别人有意。
臣以为此事中误会甚多,不宜拖得太久;萧风功劳太高,确实也让朝廷为难。
万岁迟迟未公开召回萧风的理由,也未让六部、内阁过问此事,就是不想让此事变成公事,希望能和萧风私下解决此事。
万岁将臣等叫到西苑精舍,而非朝堂,就是让臣等私下为万岁分忧。
如此臣更当以诚心事君,岂能因怕万岁怪罪而不敢直言,辜负了万岁的信任?”
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也确实冒了很大的风险,绝非徐阶平日的风格,但也真的挑不出毛病来。
嘉靖微微点头,知道徐阶八成是为了回报萧风之前在土地投靠案中放他一马的情分。
“爱卿所言不差。黄伴,再发圣旨,让萧风即刻回京,再有拖延,以抗旨论罪!
俞大猷、戚继光、陈天宇,唐顺之、汪直、徐海,抗击倭寇有功,各自官升两级。
胡宗宪另有封爵,让他统领这些人继续准备征讨日本之事,等朝廷命令再行出兵!”
在军营里苦等圣旨的萧风,终于等到了拿着密旨的顾天恩。因为正规的圣旨太重了,鸽子带不动。
所以心急如焚的嘉靖直接让黄锦写了小纸条,盖了玉玺。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寒酸的圣旨了。
萧风看完密旨后,许久未曾做声,顾天恩也不催促,垂手立在一旁,态度一直恭敬有加。
“顾大人,除了密旨,锦衣卫内部一定有通信的吧,陆炳有没有让你告诉我些别的事儿?”
顾天恩缓缓抬头,目光看着萧风的眼睛,带着由衷的敬佩。
“陆大人说,若是萧大人不问,下官也不必主动说,若是萧大人问,下官也不必隐瞒。
张无心因为有杀死严效忠的嫌疑,已经被抓进诏狱。安青月因为刚生完孩子,软禁在家中。
战飞云也被抓了,目前也关在诏狱之中。张居正曾向万岁请命,想把战飞云关在刑部,被万岁驳回了。
小冬和老道都逃走了,现在还没抓到。但根据路上的线报,有人曾见过小冬的踪迹,却并未与老道一路。
大人府上暂时还没抓人,但从昨天起,刘彤大人已经被户部要求在家待命了。
指挥使大人说,还请萧大人即刻回京,时间再长,只怕万岁会再下令抓人啊。
而且指挥使一直在拖延动刑的时间,张无心和战飞云虽然挨了几鞭子,但对他们并不算什么。
老常被指挥使调到外地办差了,可这只是暂时的办法,等老常一回来,只怕大家就得受罪了……”
萧风的手微微一抖,随即控制住了。他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来,塞给了顾天恩。
“顾大人,多谢。还有件事,不知方不方便透露一下。去江西查访的兄弟们,可有所获?”
顾天恩看着那张银票,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来放进怀里,微笑道。
“抱歉,大人,这个消息,不方便透露。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何必担心这些事儿呢?”
萧风笑了笑,不再说话。顾天恩请萧风尽快准备动身,转身也就出去了。
萧风回到后堂,跟胡宗宪说了一下刚才的事儿,胡宗宪皱眉道。
“他收了银票,却说了这一番话,古怪。若是不方便说,他就不该收钱。
锦衣卫虽然拿钱不办事儿也很常见,但那得分跟谁,跟你,他绝不敢干这种事儿的。”
萧风点点头:“他让我不必担心,其实就是告诉我,去江西的锦衣卫没问出什么来。
他是锦衣卫,你总不能指望他真的背叛万岁。话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胡宗宪的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这两天老了很多,看起来竟比萧风还要憔悴。就好像他在做着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一样。
不知道的人,看见这两人,一定会以为摊上欺君大罪的不是萧风,而是胡宗宪!
“既然锦衣卫不能背叛万岁,为何陆炳还让顾天恩跟你说那些话呢?难道……”
萧风点点头:“那些话一定是万岁默许陆炳说的,甚至可能还暗示陆炳要说。
因为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在告诉我,我如果不回去,我的亲人和朋友,就可能要出事儿了。”
胡宗宪咬咬牙,到外面看了一眼,确认门口没有锦衣卫,然后拉着萧风又往里走了一层屋子,连着关上了两道门。
“萧兄,老道告诉你万岁怀疑你谋反,让你速反。不管他知道了什么,万岁逼你回去都一定是个圈套!
事已至此,你若回去必死无疑,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当初答应誓死追随你,就不会食言。
俞大猷和戚继光,我虽没有十分把握,但七八分是有的。陈天宇若听话,就用,不听话,就杀了!
虽然北方兵马还是比南方多,但咱们进可攻,退可守。划江而治亦可,若再败,还可退上船去。
唐顺之虽然绝不肯反,但汪直和徐海至少有一个是能说动的。船上还有徐渭在,咱们想去哪个联邦属国甚至海岛都容易。”
胡宗宪一口气说完,全身紧张的发抖,紧紧的盯着萧风。
他这把赌注押得太大了,把九族都押上去了。而他赌的底牌只有三张。
一张是他和萧风的彼此信任,一张是军中将领对萧风的崇敬,最后一张则是萧风神鬼莫测的心机和道法。
萧风沉默许久,胡宗宪觉得自己的血液就像冻结了一样,就像押了全部身家的赌徒在等着庄家开骰盅。
许久之后,萧风拍了拍胡宗宪的肩膀,对他微微一笑。
“老胡,有你这番话,我知足了。我不是个愚忠之辈,若是此时局面已经更糟,情分已尽,我也不会束手待毙。
但我总感觉,这件事儿里有蹊跷。我若是再抗旨不归,那就是真的反了。
一句反了容易,可后果如何?大明如今国力强盛,百姓安乐富足,人心不会向着造反的。
造反啊,一将功成万骨枯,最终不管谁输谁赢,大明都是尸山血海。搞不好还会被人趁虚而入。
何况,就算我最后赢了,我的亲人和朋友也早就被杀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这两天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次了,我得回去,去和师兄讲理,我一定能说服他的。”
胡宗宪垂下了头,嘟囔了一句,萧风听见了,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
“难怪萧芹说你妇人之仁,难成大事,唉……”
萧风轻轻给了胡宗宪一拳:“老胡,你相信我,不会有事儿的。
但我也答应你,若是我真出了事儿,你再想干什么,我都不反对。”
胡宗宪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了你,我还能干什么?你觉得我自信到那个程度了吗?
我只是想跟着你建功立业,不甘心无疾而终罢了。既然你不肯,我自然也就老老实实地当我的总督了。
没听说朝廷还要给我封爵呢吗?朝廷对我如此恩深义重,我还能有什么妄想不成?哈哈哈哈哈。”
胡宗宪虽然在笑,却毫无快乐之意。萧风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出了后堂,大步走向等在远处的锦衣卫。
不那么生硬的转场专用点……
锦衣卫依然没能找到老道,但他们找不到,不代表所有人都找不到。
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郊外的一座民宅里。这座民宅平平无奇,距离废弃的善堂很近。
所以这个人影从民宅出来,只走了几步,就闪身进了善堂里,然后在漆黑一片的善堂大厅站定,语气平淡的轻声开口。
“千手如来,出来吧,我不是来抓你的人,我是来帮萧风的。”
没有动静,善堂里就像空山一样,静谧得让人心悸。
那人哼了一声,目光看向黑暗中的一个方向。
“放心吧,锦衣卫没那么聪明,他们想不到你故意先回来一次之后,还敢在这里藏身。
他们听说江南出现了小冬的踪迹,注意力都在那边了,却不知道你就躲在这个他们已经找过一次的地方。
不过也难怪,以你的轻功,不管是想跑还是想藏,要找到你都不容易。
你呆在京城附近不走,不就是为了等萧风回来,帮他洗清罪名的吗?
我告诉你,我能帮他。你若信我,咱们就聊聊,你若不信,我便走了。
不过我告诉你,以你能想到的方法,你们肯定都死定了。”
那人说完,又等了片刻,见没有动静,转身就走。
黑暗中忽然传来极低的声音:“你是谁?你有什么办法?”
那人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的民宅:“左边的民宅是我买下来的,这里呆久了终究不妥。
我先回去,你确认安全后再到我的房子里去,那里有密室,你我可详细再谈。
放心吧,我若是为了抓你,就不会是我一个人来了。若是上百个锦衣卫包围这里,你轻功再好,也插翅难逃!”
那人说完就走了,许久之后,房梁上就像飞起来一只鸟,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然后迅速的消失在黑暗中。
民宅里并未亮灯,黑灯瞎火的。但老道作为江南贼王,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这种房屋格局中,密室应该在的位置。
然后他用手指在密室的墙上敲了几下,一块看似墙壁的暗门打开,一个人端坐在桌子前面,烛光之下,是烧鸡、包子和酒。
老道闪身而入,密室门关闭的一瞬间,他也看清了那人的脸。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目光中都是不可思议。
“是你?”
那人点了点头:“是我。坐吧,这几天想来你也吃不着什么。
我没敢预备太多菜,这片民宅的人并不富裕,菜买多了惹人怀疑,你就凑合着吃点喝点吧。”
老道盘膝而坐,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伸手缓缓拿起一只烧鸡,放进嘴里撕下一大块肉来。
“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那首诗是你写的?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夏家人的?”
那人笑了笑:“是不是我干的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帮萧风的,就够了。”
老道大口地嚼着烧鸡,目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脸。
“你帮萧风?我看你是想害死萧风吧。
如果你帮人的方式就是这样的,那你还是直接害人好了,可能比被你帮还死得慢点!”
那人叹了口气:“你也是个聪明人,我问你,如果没有这件事,萧风现在是不是去打日本了?”
老道拿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哼了一声:“废话,没准已经在路上了!”
那人问道:“到了日本之后,你觉得萧风接下来会如何,他还能活吗?”
老道哼了一声,大口啃着鸡屁股:“你不用危言耸听,日本已经被打残了,萧风带着大军杀过去,必能犁庭扫穴,大胜而归!”
那人淡淡的说道:“萧芹的功夫已经深不可测,就算萧风能占了日本,可萧芹狗急跳墙之下,与萧风同归于尽,也不是不可能的。”
老道想了想:“这个可能性是有的。不过萧芹功夫再高,毕竟是一个人。
萧风身边那么多人和枪,他自己功夫也极高,这个可能性太小了,不足为虑。”
那人淡然道:“就算萧芹杀不死萧风。可萧风灭了日本,万岁还会容他活着吗?
宣大大捷,萧风功劳该封公爵;江南大捷,萧风功劳该封王了。建立大明联邦,萧风功劳该裂土封疆。
再灭了日本,你说,万岁该拿什么赏他?万岁赏无可赏,萧风还能活吗?”
老道已经将一只烧鸡啃成了鸡骨架,他又拿起一只烧鸡来,一下拧下一条腿儿来。
“天底下就你聪明!萧风是傻子吗?他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会没有解决之道就往上冲吗?”
那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萧风当然聪明,他比所有人都聪明,可他有个弱点。
到现在为止,也没人明白他的执念。谁明白他为何一定要彻底灭了日本?
倭寇虽然可恨,但也无关大局。他先放萧芹去日本,再故意四处分兵,保护大明联邦。
他这样冒险诱敌深入,这任何一步万一出了差错,都是养寇自重的死罪啊!
论起大明死敌,无论从哪个方面,蒙古人都比倭寇要够格吧?
他连蒙古人都能原谅,都能容纳!可他却甘冒奇险,非要灭了日本不可!
这个执念就是他的弱点,让他一次次冒险,一次次忘了后果!
你信不信,这次如果我不想办法阻止他,他就算明知道得胜归来会面对兔死狗烹的结局,也还是一样会去!”
「要票,要催,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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