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一片沉默,许久之后,大活佛才缓缓开口。
“天师,俗世中对于罪过的定义,五花八门,并无统一的标准。
同样的事儿,昨日有罪,今日就是无罪。也可能,今日还有罪,明日就无罪了。
所以要说一件事有没有罪过,却也是件难事啊。所以才需要佛法。
佛法中,一切罪过都是确定的,不管天长地久,亿万斯年,众生之罪都不曾变过。”
二土司接口道:“活佛说得不错。在我小的时候,奴隶们之间若敢私下里互相说话,就是死罪!
为什么,因为怕他们合谋害了主人!但如今这条规矩已经废了,改成了男女奴隶之间不许私下讲话了。
奴隶的交配和生育,都是要由主人来规划的,就像牲畜一样,岂能允许他们自己胡来?”
大土司点点头:“几十年前,农奴读汉书认汉字还是罪过呢。但如今朝廷下令,建立学宫。
我们为了表达对朝廷的仰慕之情,不也一样废掉了规矩,允许农奴们学习汉书汉字了吗?”
萧风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声音依旧平淡:“我是问各位,这个男人究竟犯了什么错?”
见萧风非要较这个真儿,大土司想了想,他是出过藏区,见过世面的人,而且手下也有汉人。
“天师,地位身份不同,同样的事儿,就有不同的性质。
我听说万岁上朝时有规矩,官员不奉旨不能直视万岁,否则就是有罪。
用眼睛看一个人能有什么错呢?可因为看的是万岁,所以就有错了。因为身份不同,天师说是不是?”
这个比喻不能不说很精妙,而且紧扣主题,让众人都忍不住点头,召平安怒火万丈,却又十分担心。
用眼睛看一个人本来应该是没错的,但因为你是农奴,我是土司少爷,身份不同,所以就错了!
这大土司怎么感觉有点像萧大人呢?明明是强词夺理,可这歪理还挺难反驳的!
召平安咬咬牙,决定为萧风分担压力,反正他说错了也没什么,萧风万一无话可说,那就真的完了!
“放肆,大土司,你拿你儿子和万岁相提并论,岂不知这是大不敬之罪吗?”
召平安这些天跟着萧风也不是白混的,深谙萧风的扣帽子之道。只可惜他的水平确实差得太多了。
大土司呵呵一笑:“萧天师是要论对错,我才举例说一下的,对万岁并无半分不敬之意。
召大人不说道理,只顾拿身份区别来吓唬我,不正是说明召大人也认可,同样的事儿,身份高低本身就能产生罪过吗?”
召平安一下子被噎住了,他还在思考时,萧风淡然道。
“官员看万岁的时候,万岁可没有骑在哪个官员的妻子身上。大明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无耻到定下这种规矩。
任你身份再高,你侮辱别人妻子的时候,人家丈夫看一眼都有罪。这种规矩,能是人定的规矩吗?”
这次轮到大土司等人张口结舌了。他们心里当然也有质疑,你当我们是不知道汉人的野史传言吗?
如果万岁真看上哪个官员的妻子,这个官员只怕看不看万岁都有罪,只能让妻子戴罪立功,没准还能加官进爵呢。
但这话却没法说出来。这种事儿哪怕真有,万岁也不可能制定个规矩出来,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
朕定个规矩:朕不管看上谁的夫人,朕行事之时,你们都不能进来打扰,看见了就要挖眼睛!
很多事儿,本就是做得说不得的,这么一看起来,土司们所说的,身份不同所以农奴有罪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
你的身份再高,还能高过皇帝去吗?连皇帝都不敢公开说这种屁话,你们怎么就敢定这种规矩呢?
沉默片刻后,大活佛出来打了圆场:“二位土司,这个规矩听起来确实不太合适。既然天师提出来了,二位还是三思。”
大土司率先表态:“天师开口,代表了朝廷的态度,二弟,我看这个规矩可以改改,此事就算了吧。”
二土司阴冷的看了萧风一眼,许久后才说道:“既然天师求情,那就饶了她丈夫吧,管家,听见了?”
管家答应了一句,萧风摇头道:“我不是求情,我是让你改掉这个规矩,你没听明白吗?”
萧风的语气如此强硬,出乎众人的意料,二土司与萧风的目光在空中对视,最后低下头,暗暗咬牙。
“是,这条规矩从此就改了。不过我只能管我的地盘儿,藏区这么大,其他地方还得辛苦天师一一去告知。”
这话听着没什么,其实是暗中将了萧风一军:你是就打算欺负我吗?有本事整个藏区你都管了啊!
萧风摇头道:“不用那么麻烦,学宫里有大明的律法。从明日起,大明的律法就是藏区的规矩。
藏区各地的土司,都可以有自己的规矩,但这规矩不能与大明的律法相抵触。”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因为没提到寺庙也要按照大明律法,因此几个活佛对视一眼,没有急着说话。
二土司率先跳起来怒道:“天师这是要取消藏区土司们的自治权利了吗?”
萧风摇头道:“并非如此,苗疆也是土司制,苗疆的土司也有自治权利,但大的规矩,要以朝廷律法为准。
当两者的规矩不矛盾时,就可以按土司的规矩来办,但若是规矩矛盾了,那就要按朝廷律法来办。
朝廷律法是根本大法,各地的规矩是地方规矩。地方规矩不能违法朝廷的根本大法,这就是唯一的规矩!”
二土司冷笑道:“就以今天的事儿为例,我这地方的规矩,违反了朝廷的哪项根本大法了?”
萧风一字一字的说道:“淫人妻女者有罪,被欺辱者无罪,这就是根本大法!
至于淫人妻女,在你这里的罪有多重,可以根据本地的民俗斟酌制定。重至斩首,轻至鞭笞罚钱。
可无论如何,淫人妻女者永远是有罪的,你儿子要受惩罚,要补偿被欺辱者,这就是规矩!”
大土司忽然问道:“天师所言,虽有道理,但自古尊卑有别,贵贱有别,难道这一点就不体现了吗?”
萧风点头道:“大明律法中也有主仆、官民之分,尊卑有别,可以在具体惩罚上减轻或加重,但却不可倒反天罡!”
二土司看着萧风许久,忽然露出笑容:“明白了,天师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明天我就让人把律法抄回来好好地学。
今日之宴,时间也不短了,我就先告辞了,回家去教训我那儿子去。至于她家,自然会有赔偿的。”
二土司走出几步后,回过头来看向大土司:“大哥,你还没吃饱吗?”
大土司站起身来,冲活佛和萧风施礼后,深深的看了萧风一眼,跟着二土司一起离开了。
二土司的管家自然也跟随而去,那个女子仓皇的看着他们的背影,想跟上去又不敢,回头看着萧风。
她已经看明白了,那些活佛并没有打算管他的事儿,是这个朝廷来的大官儿管了。
可他能管到什么程度呢?自己的丈夫还在土司府里,二土司虽然说要惩罚儿子,补偿自己,可这话能信吗?
萧风看着土司们的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戚继光匆匆跑了进来。
“萧兄,本地藏兵都随着两个土司离开了,剩下的藏兵也都派出骑兵,去联络他们的土司,看样子有一哄而散的架势。”
今日开会虽然只来了两个土司,寺庙里只有几个活佛,但外面的这些藏人兵马,却是来自藏区各地的。
不丹的使者来求救后,活佛们除了向朝廷求援,本身也动员了各地寺庙和土司派兵来汇合助战。
因为拉萨是藏区核心地带,因此这两个本地的土司和本地寺庙兵马占的最多,其他离得远的土司和寺庙,大多是派了几百人来,重在参与。
此时两个土司将自己的兵马带走,显然是给萧风颜色看。而原来的兵马,虽然没有马上就走,但显然也是派人去联络,有一致行动的意思。
措钦活佛苦笑着看着萧风:“天师,你协助万岁,治理朝堂,岂不知戒急用忍的道理吗?
你是带兵来援救不丹,援救藏区的,这是头等大事。此事若无藏区兵马相助,必然事倍功半。
天师因一农奴而与土司翻脸,此事殊为不智啊。若天师有悔意,我可以去找两位土司,代为转圜。”
萧风笑了笑:“如鲠在喉,如沙迷眼,虽不致命,却扰人心境。
我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没有嗓子里带着刺,眼睛里带着沙子去打仗的道理!
不过活佛所说之事,也确实需要考虑。活佛不用着急,有什么事也要等宴席结束再做。”
措钦活佛一愣:“天师,此事不宜过缓,等到那些土司们的通信兵回来,局面可能就不好收拾了。”
萧风笑道:“几位活佛摆下宴席,本就是想与萧风畅谈的,既然如此,岂能不尽兴就散?
戚继光,你带着大营兵马,看住门口剩下的藏兵,他们若不生乱,则不必管,若敢生乱,先杀几个再说!
李成梁,你带上三千骑兵,带上召平安和这个女子,去那个二土司的府上,把他丈夫接出来。
如果二土司够聪明,她丈夫的眼睛应该还在。如果已经瞎了,就把二土司的儿子给我抓来。
如有敢阻拦者,你自己看着办,大明不缺一个土司府!”
活佛们都大吃一惊:“天师,这……不可鲁莽行事啊!天师若如此做,我各地寺庙来的僧兵,当如何自处?”
萧风没说话,只是挥挥手,戚继光和李成梁毫不犹豫,带着人直接就下去了。
萧风看着知府:“知府也去吧,不丹使臣请回驿馆休息。大军很快就会开拔的,不要着急。”
知府心领神会,拉起不丹使臣就往外走,不丹使臣也觉得气氛不对,顺从地跟着离开了,并且将大门也关上了。
偌大的寺庙大殿里,只剩下了几位活佛和萧风,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萧风举起一杯酒:“各位活佛,今日之事,既然赶上了,就得弄个明白。
萧某想问一句,若是朝廷与土司开战,活佛们打算站在哪一边呢?”
这个问题让大殿比之前更加沉默,犹如死寂的空山,过了很久,大活佛才沉声道。
“天师,此事不可妄言啊。藏地乃是雪域佛国,土司们都是信佛的,虽未出家,亦如僧侣,朝廷这是要灭佛吗?”
萧风看着大活佛,忽然间哈哈大笑:“僧侣?有骑在别人妻子身上的僧侣吗?
有侮辱了人家妻子,还要把人家丈夫的眼睛挖出来的僧侣吗?难道活佛眼中的僧侣就是这样?
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问活佛们,你们修行多年,佛法精深,这雪域佛国中发生的种种之事,你们真的觉得是佛祖喜欢的吗?”
大活佛叹息道:“天师之意,我也明白。但佛教传播,殊为不易。能在藏区成此等气候,是多少高僧大德上千年的努力。
如今朝廷崇道抑佛,藏地已经成了佛教最坚固的护法之地。土司们与佛门相互支持,千丝万缕,难以分割。
朝廷若真是要灭掉土司,那藏区的佛门也必然失去根基。因此寺庙必然会站在土司的一边。
朝廷如今兵雄势大,藏区断难抵挡。但一战之后,玉石俱焚,想来也不是朝廷想要的结果吧。”
萧风笑了笑:“那我就明白了,其实各位活佛对于藏区内的事儿也并非完全赞同。
只是为了保住佛教在藏区的地位,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大活佛点头道:“其实说起来,中原汉地的佛教经过多次变化,反而更显得纯而不杂,更容易被世人理解。
藏地的佛教,本发源自天竺之地,而天竺佛教的修行法门和流派本就繁杂,传到藏地后又与本地的苯教融合。
故而藏地的佛教比起中原汉地的佛教,更加复杂,也有很多不为人理解之处。例如双修欢喜禅就是一例。
藏地土司们对农奴是残酷了些,但佛家本身就不重视肉身的痛苦,而重视精神的明悟。
所以寺庙能做的,就是为这些农奴提供精神上的依靠,帮他们纯净其心,不生怨恨,早日脱离轮回之苦。”
萧风点点头:“而那些土司也正希望农奴们不生怨恨,忍受今生的一切折磨,只求来世喜乐,如此农奴们就会乖乖听话了。
所以说到底,土司们供养佛教,供养寺庙,一来是为自己的残酷赎罪祈福,二来是让佛教帮助稳定他们的统治。”
大活佛念了声佛号:“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天师心有倾向,怎么想就怎么是,贫僧却不这么看。
天竺的佛教已经衰落,被其他教派挤压得几乎消失了。中原汉地崇道抑佛,也不是佛教乐土。
眼下唯有藏地是佛教圣地,我辈僧人,虽不该造杀业,但为了护法弘法,也是不得不支持土司们的。”
萧风笑了笑:“那我总结一下吧,如果朝廷与藏区的土司们闹翻了,各地寺庙的活佛们现在是打算支持土司的。
因为活佛们把藏区看成是佛教最后的宝地,所以保护藏区就是护法弘法,保护土司就是保护藏区,没错吧?”
众活佛连连点头,萧风看着大活佛道:“实不相瞒,我要让藏区归于朝廷法度,最大的难处不在于土司。
土司们能有多少兵,朝廷根本不放在眼里。我最大的难处,就在于各位活佛,大活佛可知缘故?”
大活佛点头道:“寺庙中的僧兵战力尚不如土司的军队,其实在朝廷眼中根本不足为惧。
天师真正害怕的,是藏区人人信佛,只要各地寺庙与朝廷厮杀起来,那些农奴只怕也会与朝廷为敌的。”
萧风点点头:“正是如此。如果没有佛教的帮助,那些农奴受尽了土司们的残害,必然会拥护朝廷,甚至自己就反了。
可农奴们千百年来都相信佛教,相信自己吃苦是在为来世积攒功德。若是活佛们一句护法弘法,只怕他们就会对抗朝廷。
朝廷是想让藏区纳入大明法度,让农奴们活得像人,却不是要把这里杀成尸山血海,变成无人之地。”
大活佛苦笑道:“所以此事无解,天师也不必骗我说朝廷灭了土司后,会让藏区的佛教变得更好。
这话天师说出来,也无人会信的。当今万岁崇道抑佛,土司们真被灭了,朝廷会继续在藏区崇佛吗?
朝廷能不拆了藏区的寺庙就不错了,还能指望朝廷像土司们一样尊崇佛教,供养寺庙吗?
所以无论天师如何说,朝廷消灭土司,都会让藏区的佛教削弱,我等自然就不得不护法。”
萧风微微一笑:“如果我有办法,让朝廷帮助各位将佛教发扬光大。
让各位为弘扬佛法,建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德,各位又怎么说?”
「如果我让各位投票催更,各位又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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