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的大婚还有三天,整个京城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之中。
大明的百姓最近对庆祝活动已经上瘾了,因为自从萧风出现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些值得庆祝的事儿发生。
而裕王大婚意味着大明后继有人,后继有人意味着朝局稳定,朝局稳定意味着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老百姓盼的是什么?老百姓盼的就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啊。他们希望有一个好皇帝,至于这个好皇帝是谁,其实不重要。
裕王大婚,嘉靖在其中自然也是有戏份的,所以萧风和嘉靖各忙各的,两人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当萧风跨入西苑精舍之时,嘉靖十分高兴,赶紧喊黄锦把刚进贡的新茶泡上一壶。
茶香四溢,如雨后初晴,萧风赞叹一声:“这样的茶叶,在大明的海港,就和金叶子差不多贵了。”
嘉靖微笑点头道:“不错,这是雨前龙井,而且是苏杭之地的千年老树,仅有三棵,老树新芽,极其珍贵。
所以这批贡茶押送到京城殊为不易。如今这般天下太平,盗匪虽少,可一路上还有贼人想要偷呢。”
萧风叹息道:“所以老子说,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当真是千古真言啊。”
一提到老子和道门,嘉靖顿时就精神了起来,连连点头,品着口中的新茶,感慨道。
“人人皆知此理,可又有几人能做到呢?难得之货,其实想不贵就可以不贵的?
就比如这贡茶,这般清新美味,朕不贵它,自然有别人贵它,可见清静无为何其难也。”
萧风拿着茶杯,出神的看着那芽色的清茶:“所以想让这贡茶变得不贵,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是取消进贡,天下美味本就是人定义的。仅仅在宋朝,人们喝的还是茶叶沫子呢。
这芽茶不过是从元朝之后才盛行开来的,到今天反而变成了最昂贵的茶叶,可见皆是风气所致。
第二是让此物易得,所谓千年茶树,老树新芽,不过噱头而已,究竟比起新茶树能好到哪里去?
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本百姓日常生活之物,却无端生出许多说法,这好茶喝了,就比普通茶延年益寿吗?”
嘉靖一愣,觉得萧风今天的话,应该未必只是针对茶叶而来的,他放下茶杯,看着萧风。
“师弟感慨颇多,似有心事?此处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萧风却抛开了茶叶的问题,喝了一口茶后,静静的看着嘉靖道。
“师兄,之前我给你测过两次字,你的余生最大的麻烦,都是兄弟相残,如今,你还想测吗?”
嘉靖一愣,这段时间大明国力达到鼎盛,疆域达到最大,其实际控制面积不但比太祖和成祖时期都大,甚至比盛唐之时还要大。
虽然没有跨过乌拉尔山脉,但算上琉球等地,大明如今的实际控制疆域,已经不弱于蒙古人当年的规模。
裕王和景王自从各取所需之后,关系也缓和了很多。这次裕王大婚,景王帮忙跑前跑后,比自己结婚都热心。
在这种情况下,嘉靖已经渐渐放下了兄弟相残的心结,但今天萧风一提,他立刻也想起来了。
嘉靖当然是想更安心一些的,他当即让黄锦笔墨伺候,想了想,写下一个“茶”字。(茶字并未简化过,明朝也是这么写。)
“师弟,既然你我兄弟方才论茶,就测这个茶字吧。还是测我的余生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师弟,你怎么忽然想起此事来了,莫不是因为裕王要大婚,心里放心不下,忽有所感吗?
若是如此,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的直觉一向很灵的,我就多派些人对裕王府加强保护。”
萧风看着那个字,淡淡一笑:“也没什么感觉,只是有些事,我担心一开始就想错了。
所以我重新测一下,确定一下。也许,我们之前担心两个皇子之间的兄弟相残,其实并不存在。”
嘉靖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松了口气:“竟然如此吗?那自然是最好了。我就说嘛,第一次测应该是真的。
可后来第二次测时,刚对倭寇和佛朗机联军大获全胜,国运昌盛,这两个小子也都下了决心,做了选择。
景王选择了巧巧,裕王选择了皇位,群臣也都认可了裕王将来为太子,完全没有再兄弟不合之理啊。
所以想来第二次测得可能有些出入。当时师弟你刚打完与倭寇的国运之战,身心俱疲。
再加上严效忠和老道搞的什么申冤诗案,被我召回京城,老道死了,你心里也不痛快。
这种情况下我非要测字,你测得不那么准也是正常之事。就是神仙也不可能永远不出错嘛!”
萧风淡然一笑,谢过了嘉靖的理解万岁,然后盯着那个“茶”字看了许久。
“‘茶’字有人饮水之意,古语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师兄的烦恼,其实自己一直知道啊。”
嘉靖又一愣,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我的烦恼?我的烦恼除了那两个小子之外,还有什么吗?
“‘茶’字本是古代‘荼’字演化而来,‘荼’为苦菜之意,后减笔而生新字,是为‘茶’。
‘荼’者,有美女之意。《诗经》有云: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故师兄之烦恼,其根源来自女人。而‘荼’字中间有‘二’‘人’,表示这本是两个女人的事儿。
可‘荼’字后来减笔而生‘茶’字,‘茶’字中间变成了‘一’‘人’,说明后来一个女人被放弃了。”
嘉靖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之前是兄弟相残之象,如今又说根源在于两个女人身上,一个被放弃了。
朕身边女子虽多……这个虽然不算很多,但最看重的无非是两个皇子的母妃。难道是朕有所偏私,以致不合吗?
朕虽然对卢靖妃略有偏爱,但后来师弟带人后宫传艺,朕对她俩基本上一视同仁啊,就连双飞……
不应该,不应该,朕自问后来对她俩和两个皇子,都能做到一视同仁了,不应该是这个原因啊。”
萧风的语速很慢,因为不光是嘉靖在分析,他自己也在和最新得到的消息一一印证。
之前嘉靖两次测字,测自己余生最大的烦恼是什么。结果一次不如一次。
第一次是在第五百二十九章《兄弟反目》中,测的是个“鹏”字,测出兄弟不和之象。
第二次是在六百四十九章《兄弟相残》中,测的是个“亲”字,升级成了兄弟相残之像。
因为是嘉靖的烦恼,而嘉靖并无兄弟,所以是个人听见这番话,自然都会想到兄弟指的是裕王和景王这两个儿子。
考虑到裕王和景王一直不和,而且第二次测字还指明兄弟不和来自于皇位之争,所以萧风和嘉靖根本就没往别处想。
可现在,萧风心里有七成把握,这个兄弟相残,很有可能说的是自己和嘉靖了。嘉靖虽然没有兄弟,但师弟也算兄弟啊。
他今天冒着伤损寿命的风险,主动来找嘉靖测字,就是想要看看,自己和嘉靖究竟能不能避开这一结局。
而这个结局究竟如何,其实不取决于他,而是取决于嘉靖,取决于嘉靖让他失望的程度……
“‘荼’又有毒害之意,‘荼毒’一词便是来源于此。而能用上‘荼毒’这个词的,绝非是普通的伤害。
一来必然害人极深,二来必然害人极多,此事之根源,当是一场荼毒多人的罪恶所致。”
嘉靖的眉头越皱越深,他的心里,被深深掩埋,刻意遗忘的一些事儿,正在疯狂向上钻。
就像一个被活埋了的人,忽然苏醒过来,拼命的要从坟墓中拱出来一样,让嘉靖的脸色巨变。
萧风的额头也有汗水不断地滴下来,他知道,那天晚上的梦应该是真的,他现在测字真的是越来越吃力了。
“‘荼’字上“艹”下‘余’,乃是草木余生之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烦恼之源,像是一场斩草除根的大火?只是那大火,终究没能烧尽草木啊。”
嘉靖一下站了起来,茶桌距离他的身子太近,被他的身体带飞了起来,茶壶茶碗都从桌子上飞了起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黄锦从萧风测字开始,就已经停止了扒灰,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却一直没有凑近来听。
以萧风此时的功夫,本来伸手就该能接住那些茶壶茶碗。
但他此时全身心都在测字的漩涡之中,别说是茶壶茶碗,就是嘉靖摔倒了,他也没空去扶。
滚烫的茶水在地上缓缓流动着,就像蜿蜒不止的泪水。热气蒸腾,茶香四溢,和金子等价的茶叶,如今躺在地上,和普通茶叶并无区别。
巨大的响声迅速吸引来了太监和侍卫们,但他们还没靠近精舍的门口,就被嘉靖暴怒的吼声吓退了。
“滚远点!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滚!都给我滚!!!”
嘉靖带着狂怒和惊恐的眼神,死死地瞪在萧风的脸上,就像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小男孩,被当众揭露昨晚尿了炕一样。
不但被揭露了尿炕,而且还被人把画了地图的被褥当众晾晒了出来,围观嘲笑的人群中还有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儿。
可萧风浑然不觉,他的脸色惨白,汗珠滚滚而下,他忽然发现,测这个字之所以这么困难,还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阳气不足。
很可能是天书认为,嘉靖测的这个字,和萧风关系很大,所以萧风多少有点作弊的嫌疑,在欺骗天道。
萧风艰难的辨认着脑子里出现的念头:“‘荼’字下面是‘二人之小’,到‘茶’字就变成了‘一人之小’。
明明应该是两个人的孩子,到最后却变成了一个人的孩子,也不知是大人不认孩子了,还是孩子不认大人了。”
嘉靖一把抓住了萧风的胳膊:“你……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儿的?你……你住口,不许再说了!朕不许你再说了!”
萧风被剧烈的摇晃从测字的漩涡中惊醒,他全身一软,险些摔倒,嘉靖也吓了一跳,赶紧抓紧萧风的胳膊,撑住了他的身体。
萧风连运两口气,才勉强站稳身体,黄锦赶紧过来帮忙,两人扶着萧风缓缓坐在了蒲团上,萧风汗出如浆,犹如大病一场。
嘉靖看着萧风汗透衣袍,知道刚才那些确实都是从字中测出来的,他的怒气渐渐消散,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恐惧。
“师弟,朕……我……我失态了。四十多年了,我从没有这样过。从我五六岁时开始,我就没有这样过了。”
萧风口干舌燥得想喝口茶,这才想起茶壶茶碗都已经摔碎了,只得舔舔嘴唇,苦笑着问道。
“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或许有解决之道呢。”
嘉靖沉默了许久,在此过程中,黄锦收拾了破碎的茶壶茶碗,又翻腾出一套备用的来,给两人都斟上了茶。
随着一声长叹,嘉靖终于开口了,声音艰涩,犹豫迟疑,就像有人在他嘴里把他要说的话拼命往回拉扯一样。
“师弟,这件事儿,现在还活着的人里,应该只有黄伴才知道了。就连陆炳,所知也根本不全。
不是我信不过他,而是我觉得,他知道的越少,对他就越好,对所有人都好。
严嵩和严世藩应该略知皮毛,他们知道的,应该还没有陆炳的多,此时也已经都去世了。
老道是夏言的弟弟,他多少也应该知道一点。不过夏言所知本就有限,想来他知道的就更少了
师弟啊,你真的想要听吗?这件事,你知道了对你没有半点好处,还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啊。”
萧风静静的看着嘉靖:“师兄,可是你还是很想说给我听的,对吗?”
嘉靖一愣,随即摇头苦笑:“你说得没错,既然你测字测到了这里,我确实也想说出来了。
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很久很久了,就像一块大石头。除了黄伴偶尔能帮我喘口气,我只能一个人承受着。”
说到这里,嘉靖招了招手:“黄伴,过来坐吧。这会儿不论君臣主仆了,能知道这个秘密的,就是朕的亲人。”
黄锦答应一声,走过来,也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嘉靖背后,帮他缓缓地捏着肩膀。
嘉靖缓缓闭上眼睛,声音如同梦幻一般。
“师弟,你知道吗,师兄我,真的是很孝顺,很孝顺的一个人啊……”
「你们知道吗,我啊,真的是一个很努力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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