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二年。
即大汉初平三年一月初。
位于朱虚县以北方向十里处。
曹昂带着整合过后的数万人马,正浩浩荡荡的,前进在去往朱虚县的路上,很快便将抵达目的地。
骑在马背上,位于中军位置的曹昂,仰头看着苍蓝洗净的天空,不由深吸一口气,而后向外缓缓吐出白雾。
再一眼扫过周围,已经被皑皑白雪给覆盖的道路和景色,只觉得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天空中飞舞下落的雪花,落在行军时所穿的衣甲上,倒也装点出了几份不一样的意味。
眼下正值新年元月。
而青州北海这一带,已经处于一个相对较高的纬度上,因此每年的冬季时,大雪天气往往都少不了。
大雪之后,往往是大寒。
这对曹军的行军计划,其实有些阻碍,毕竟天气一冷,将士们的体能就会下降,不仅需要消耗更多的食物,同时赶路的速度也会变慢。
不过好在如今军队已经快要抵达朱虚县,在那安营扎寨,并补给到御寒物资之后,足够将这场大雪天气熬过去。
待雪一停。
再继续接下来的战略计划即可。
当然。
极端寒冷的天气,带给曹昂的不仅仅是弊端,同时还有一个好消息。
那就是沿海封冻。
像北海国以北的莱州湾,以及位于东莱郡东部的黄海,其近海地带都会因为寒潮来袭,而结起一层层的浮冰。
每年到这个时候。
就意味着船只止歇,渔业、采盐业,等靠海吃饭的行当,都必须因此而休闭到春季解冻时。
这样一来。
就给曹昂留出了大量的时间。
他完全可以趁着采盐业停滞的空档,好好的收集一下各种信息,然后再做出针对性的安排。
抢在明年海盐盐田复工之前,把一些举措敲定下来,如此可减少大量不必要的麻烦,省去些计划推进中的阻碍。
故而也算一个利好。
…………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
大军一路行进。
三军将士冒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银装素裹的平坦道路上,留下了大量的脚印。
随着时间的推移。
很快便行近至距离朱虚县城,尚有五里的地方,而此时在前面游弋探路的骑兵队伍,也恰巧回来禀报。
“启禀将军,前方不到半里的地方,北海国相孔府君,正带着几百号人于道路上扫雪,以迎接将军的到来!”
听着士兵如此汇报。
曹昂不由得精神一振。
能够于城外数里地的位置迎接,这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而在大雪天将道路上的积雪扫掉,从而方便大军通行,这态度更是做得到位。
对此,曹昂还是相当满意的。
自己率兵营救了孔融,这家伙知恩图报,知道在方方面面进行表示,这倒算是有个不错的开端了。
接下来的深入谈判。
想必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思及此处。
曹昂当即对左右众将吩咐道。
“留下一人,领着大军在后方原速行进,其他人跟我先行一步!”
说罢,由中上层将领组成的小股分队,便脱离了大部队。
向着孔融所在的位置疾驰而去。
…………
两个半时辰后。
位于朱虚县的县衙府宅中。
孔融与曹昂等人刚用过晚宴。
由于提前安排人清扫了积雪,后半段的路程不像之前那般难走,因此在行进速度上得到了极大提高。
故而孔融提前安排好,用来盛情款待曹昂等一行人的晚宴,并没有因此而耽误时间。
朱虚县虽然不大。
但却是此前孔融屯兵驻扎的地方。
其调往讨伐黄巾军的大军,就是从这里出发的,算是孔融在北海国的大本营了,因此物资还是相当丰盈的。
精致的菜肴,陈年的美酒,外加上丝竹管弦,曲乐歌舞。
宴会之上,这些一样都不差。
足可见孔融对曹昂的招待,是的确花了心思,上了态度的。
而在用过晚宴之后。
孔融一边吩咐着府中的下人,替曹军众将安排好休息的地方,一边向曹昂发出了邀请。
“曹将军,眼下天色尚早,且刚用过酒宴,太早歇息难免不消食,如若有闲暇的话,不妨与我到书房中闲谈一阵,咱们也聊些快慰平生之事!”
孔融的意思,曹昂当然明白。
这是酒足饭饱之后准备谈正事了。
当下也不再推辞,示意典韦和许褚远远的跟在自己身后,随即便起身与孔融一道向书房而去。
…………
“吱呀~”
推开书房大门,将曹昂邀请入内后,孔融又动作飞快的将房门关上。
还未等曹昂说些什么。
孔融便已快步来到曹昂跟前,接着在曹昂略显的诧异的目光中,径直躬身,来了个一拜到底的大礼。
同时口中还真挚诚恳的说道:“此番在下深陷重围,被敌军团团围困至都昌县城内,若非将军率重兵前来援救,彻底击溃了来犯之敌。”
“城池恐怕早已陷落,城中百姓皆将为贼寇裹挟,我也业已落入贼寇之手,落得个生死不知的下场了!”
“将军于我,实乃有救命之恩,此等恩情,真不知该如何偿报将军,往后您若有何吩咐,我一定竭力回报!”
孔融一上来就对曹昂行大礼。
接着又是言辞恳切的,向曹昂表达自己的谢意,并没有虚言遮掩,直说没有曹昂的存在,自己性命难保。
这样的举止,在曹昂的意料之中。
毕竟救命之恩。
要是一点表示都没有的话,那这人品也太差了,是会受到强烈谴责的,这样的人也不足以成为名动天下的儒者。
对此,曹昂也没有太过在意。
而是快步上前,双手将孔融托扶起来,接着豪迈爽朗的笑道。
“文举公实在言重了,你我同为大汉之臣,皆是汉室忠心臣子,一方有难,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呢?”
“况且蚁贼猖獗,为祸一方,作恶多端,祸害百姓,清剿这些贼寇,乃是出于公理和公义之事。”
“于公于私,我这兵都是非发不可的,也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了。”
……
曹昂说的轻描淡写。
孔融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只是以他的性格。
不再多说,不意味着就此忘怀,而是会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待到曹昂有需要时。
孔融自然会有所回应。
随后孔融邀请曹昂于桌案前坐下,自己则开始往炉子里,投放一些煮茶汤的佐料,过不多时汤水便沸腾起来,然后传出一阵阵奇异的香味。
“哗!”
舀满一碗茶汤,放置在曹昂跟前。
孔融接着满怀笑意的问道。
“听闻子脩此番率兵追剿黄巾,接连在齐国、济南国,以及乐安郡等地,与黄巾军余部展开交战。”
“并最终在乐安郡的巨定湖以北,与黄巾贼渠帅管亥进行了决战。”
“不知如今这些郡县,状况究竟如何,贼寇可算清剿完了?”
听到孔融谈起这事儿。
曹昂一边点头。
一边轻声笑言道:“贼寇之首管亥已经伏诛,其麾下所统率的数万黄巾兵,在军心涣散,士气崩溃之后,也纷纷选择向官军投降。”
“至于齐国、济南国等地,我也先后派出了大量人马,对残留在地方上的贼寇,进行了一番清剿。”
“只不过这些流民草寇,毕竟在地方上盘踞了多年,日久年深之下,深占地利之便,往深山老林中一躲,一时半会还真没办法全部清剿干净。”
…………
随着曹昂简略的概括了一下情况。
孔融在微微颔首之后。
当即便对曹昂拱手称赞道。
“黄巾贼在青州肆虐已久,横行郡县乡里,往来穿梭,肆意抢掠,无人可遏,便是我也不敢直面其锋。”
“甚至我将北海国的治所迁到朱虚县来,也是因为原先的治所剧县,被黄巾贼毁的残破不堪,如今只剩下半片废墟,连百姓也不余几个。”
“这些贼寇对青州各郡县的残害,其程度之深,当真令人发指,若非子脩此番率兵前来,这一切还将继续发生下去,并将愈演愈烈。”
“你率兵前来为我解围,实在帮了我的大忙,一意追击并清剿黄巾残部,这对青州百姓而言更是好事一桩,乃是苍生黎庶之幸,天下万民之福啊!”
孔融直接来了一番狠狠吹捧。
但其实追究他性格。
倒也不是什么曲意逢迎之辈。
只能说曹昂此番所作所为,以及取得的战果,对青州全境,乃至于青州百姓而言,实在是意义重大,算是解除了悬在大家脖子上的刀。
而在如此一番感慨后。
孔融又随意的问道:“如今在你的重兵打击之下,这些匪寇已是零落成沙,不成气候了。”
“不知子脩接下来打算何时返回兖州,彼时我必定携城中官吏,以及百姓夹道相送,以谢君恩!”
…………
孔融话音刚落。
曹昂便不由挑了挑眉头。
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了一抹笑容。
走?
谁说要走了?
在把这边全部吞入腹中,吃干抹净,将青州大地完全吸纳入曹家的势力范围,和兖州的版图拼接成一块之前。
谁让我走我都不走!
心里这般想着。
曹昂当即打了个哈哈。
接着摆出一副严肃正经,郑重无比的模样,神情颇有些肃然的说道。
“正如在下方才所言,齐国、乐安等郡的各县乡之间,尚且有不少零星的贼寇,各自聚众为盗,躲藏在山林之中,依旧对百姓具有相当大的威胁。”
“我若就此离去的话,斩草不尽,春风又生,难免再一次横行地方,那我此行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所以兖州先不急着回去,我已派遣兵马,在除北海国之外的各郡之中常驻,暂时接管这些郡国的控制权,待到贼寇清剿完毕,地方上安稳如初之后,彼时再考虑折返兖州。”
……
随着曹昂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孔融不由得瞳孔微缩。
一下子就从青州黄巾,被摧毁殆尽的喜悦中清醒了过来,转而因为曹昂言语中的“接管控制权”这样的字眼,而感到暗自心惊。
大家都是聪明人。
没谁能被当傻子糊弄。
什么清剿残余的贼寇,这种场面话说出来谁信啊,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彻底清剿完毕呢。
是不是青州境内只要有“山贼”存在,曹军就永远不撤走?
那这和把青州纳入实际统治范围,成为永久性的地盘,又有什么区别。
看来曹昂所图不小啊。
到这一刻。
孔融才算有些醒悟了过来。
他不由开始心生疑虑,自己邀请曹昂进入青州的行为,到底正确与否。
究竟是请来了一位热心肠的强援,还是另有想法的野心之辈?
暂且将这些思绪压下心头。
孔融在飞速的思索过后,当即勉强笑着,对曹昂拱手说道。
“蚁贼的主力队伍,或死或降,如今在各郡县之中,即便有零星残余,那也不过是弹指即可破灭者罢了。”
“何须劳烦子脩派兵四处镇守,我手底下尚有几千人马,再联络上本州的焦刺史,对州中上下进行一番扫荡,足可保证无后顾之忧!”
…………
孔融本着打太极的方式。
想着同样以冠冕之语回应。
从而化解曹昂留下来的想法。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其话音才刚落,一语方毕之时。
原本静谧的书房中,就响起了一记令人心惊的震响声。
“嘭!!!”
只见曹昂右手重重的拍在了桌案上,连带着堆在桌案上的竹简,以及茶汤茶碗,都因此而飞蹦了起来。
“哼!”
“焦刺史?”
“文举公若是不说焦和便罢,你一说起此人,我是气从心头起啊,他也配称刺史,也配受朝廷重任交托?”
“非是我在背后议论他人,只是青州黄巾贼能不断坐大,原本富饶丰盈的青州,沦落到如今这幅田地,州中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与焦和的懦弱而不作为,有着无法斩断的联系!”
“此人为青州刺史,不仅于青州上下毫无益处,反倒还弊端累累,招致祸患不断,如此只会虚言空谈,毫无才能,不知做实事的人,要他何用?”
“恕在下直言,若是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怕是早已一脚踹了过去,至于什么所谓的青州刺史,任何人认,我都是决计不会认的!”
曹昂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颇有几分凶戾之气。
仿佛真的对青州刺史焦和痛恨不已,看见他就要给他活劈了似的。
…………
曹昂如此反应。
顿时让孔融有些沉默了。
相比于曹昂这位从兖州远道而来的外援而言,他作为青州本地的官员,对个中滋味体会的更深。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焦和这位名义上上司的废物之处,同时作为北海国相,自己也是深受其苦。
可以这么说。
往前推几年时间,把青州刺史换一位,不说换什么特别有能力,特别强悍的人物,只要具有中上之资,都不能够比焦和干得更差。
青州黄巾都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动辄几十万席卷的架势。
所以曹昂最后一番话,其实是说到了孔融的心里,让他认这位青州刺史的话,他也是不怎么认的。
最起码自己不听调,也不听宣。
但想法归想法。
理念是理念。
孔融在沉默了一阵后,终究是声音有些干涩,但态度坚持的说道。
“子脩,焦和再怎么不济,他也终究是朝廷任命的刺史,在名义上对青州的大小事务具有管辖权。”
“若是派兵进驻各郡国,于情于理都要知会他一声,倘若你我随意将其架空,或者在没有朝廷诏命之前,就把他这个刺史给废若无物。”
“那这件事情就于礼不合了,如此行径,岂不就成了私占郡县,裂地一方了吗,实不该为之也!”
孔融作为青州仅存的实权派。
他要是拗着头反对的话。
会对接下来的计划产生一定的阻碍,因此曹昂必须把他的头给掰正。
……
孔融会对自己加以劝阻。
这个曹昂预料到了。
甚至他用来说服自己的言辞,以及这一套话术,曹昂也同样猜到了。
在从兖州出发来青州之前。
曹昂其实就已经用心收集过,关于孔融的信息情报,再结合自己于史书中所了解到的一些事件。
孔融大致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性格,曹昂已经大致掌握。
根据他对孔融的了解,眼前这个宽衣博带,一副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是个出了名的谨守礼法之辈。
所谓的谨守礼法。
就是只要一件事情于礼不合,那便是天子当面,他也要怼上一怼,人情上合适,他也觉得不合适。
反之,只要是合乎礼法。
那哪怕一个人,一件事不太妥当,孔融也会坚定的选择支持。
这样的特质,说难听点其实就是迂腐,非得追求什么礼法礼制。
对付这样的老顽固,倘若没有什么针对性高招的话,是很难行之有效的令其改变想法,并做到主动配合自己的。
……
不过,事情妙就妙在这儿。
曹昂手上正好掌握了一条,针对孔融的杀手锏,同样也是根据孔融自身所携带的特质,衍生出来的妙招。
思及此处。
曹昂也不再犹豫。
霍然站起身来。
以慷慨激昂的语调,一边双手比划着,一边对孔融说道。
“文举公一意认为我是在私占郡县,那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我本汉室忠臣,一心向着天家朝廷,所作所为,是非功过,自有后人来评说。”
“但有一点我必须言明,继续让焦和担任青州刺史,此地早晚毁在他手中,进而天下也将因此倾覆于其手!”
孔融顿时一懵。
焦和何德何能。
能造成这么大的恶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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