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大王…已经打探清楚,夏侯将军他…他已被汉军擒住——”
“报,大王,汉军…汉军势大,阳平关…阳平关坚守颇为艰难,若…若不支援,那…那不出一个时辰,阳平关必定失陷——”
“报,大王,已经打探清楚,驻守这汉中城的乃是…乃是那关麟麾下的郝昭,此人极善守城,听闻当年…吕蒙大军压境,便是他坚守长沙城,让…让那吕蒙折戟沉沙,兵败重残——”
这…
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好,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罢。
此刻…原本因为无法破城…就陷入头痛剧烈与心绪繁杂的曹操,在听得这如雨后春笋般的不利奏报后,面颊进一步的铁青,神色中透出的紧张与旁皇已经到了最极限的程度。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完了…完了,他已经要不可避免的死在这城里了。
“报…”
然而,这尤不是尽头…
灾难一般的急报还在不断的传来,像是一枚枚毒刺般一根根的重重的插在他曹操的肌肤之上,摧残着这位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贾逵见曹操的身形已是恍惚,连忙呵斥,“没有看到大王如今的状态么?无论什么事儿,先行退下,稍候再报——”
与贾逵的态度截然相反,曹操即便是顶着巨大的痛苦,却还是吩咐道:“奏,奏事!哼,这些,还不足以击垮孤,孤倒是要听听,这局势还能危亡的到何等地步?奏…奏给孤!”
“是…是…”探马连忙道:“禀大王,汉中城内…汉中城内突然点起了一把火,闻那味道,像是汉中守军将汉中的粮草也悉数给焚烧…”
探马的声音是磕磕绊绊的…
反观曹操,就是这一条急报,竟宛若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啪嗒”一声,曹操整个向后翻倒过去。
“大王——”
“大王——”
贾逵、贾诩,还有一干副将连忙将曹操扶起。
“大王何故如此啊?”
听得人群中有这般询问。
曹操绝望一般的沉吟道:“不想,这汉中城的粮草也被焚烬…如此,孤费尽心思夺下这城,还有什么用?孤要的是粮草,孤要这孤城有何用?何用?”
很难想象,这等凄凉、凄厉的声音是从曹操的口中吟出,世人皆记着的是他霸道威猛的一面,谁人又能想到,绝境下的他是如何的悲凉?
果然…
随着曹操的话,本就士气低落的魏军将领,忍不住小声议论,窃窃私语起来。
“若如此,这汉中城…我们还攻么?”
“大王都说了,我们要的是粮食,我们要这孤城何用?粮食已经被焚毁,攻下这汉中城…还…还有何意义?”
“已经输了么?我们…我们还能回到北方去么?”
越来越多的私语之声,就宛若一道道乌云…将此间魏军中军整个笼罩,这里的气氛也已是冷峻到极致——
曹操没有回答这些将士们的话,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即便是他,此刻也不知道答案。
他已经输了么?
他…还能回到北方去么?
正直这位六十岁的老人处于他人生中最迷茫,最茫然无措的时候。
“大王…大王…”
是程昱的儿子程武,他急冲冲的跑来,看到曹操被人搀扶着,也顾不上去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第一时间将手中的书信呈上…递给曹操。
“大王过目…这是父亲…是父亲从蛮中发来的急件…大王过目,大王过目…”
程武并没有看过这急件,他第一时间递给曹操。
也正是这封急件,像是突然间…让曹操在如磐黑夜中看到了一抹光束一般,他迅速的展开,就像是他有一种预感,这…会不会是他救命的稻草。
而随着那急件中的文字呈现,曹操原本眼神中的迟疑、迷茫、彷徨、无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竟是开始肆意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
这等绝境下的发笑一下子把众人看懵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曹操身上,凝在那一份急件上。
此时…程昱不在,于是他的儿子程武连忙张口问道:“父亲信笺中提到什么?大王何故如此发笑?”
“哈哈哈哈…”曹操的笑声依旧没有停止,他又畅快的笑了几声,这才长袖一挥,挺直了腰板,昂首伫立。
就仿似那个魏武扬鞭,东临碣石,挥斥方遒的曹操,他又回来了。
“你们问孤何故发笑?哈哈哈哈,孤笑那诸葛亮无谋,笑那法正少智,笑那刘玄德痴心,笑那关麟机关算尽太聪明,最终却是功亏一篑,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爽然的大笑过后,曹操的语调更高,气势也愈发振奋与激亢。
这…曹操心情的急转一时间让所有的魏将摸不着头脑。
而他的话还在继续,他举起那封急件,望向程武:“你爹程昱程仲德,他不愧是孤的太阳啊,哈哈哈…他成功的劝说蛮族北上,这些蛮族的兵勇…不止助孤将那大耳贼的成都彻底攻陷,还集结了数万兵马即将抵达这汉中战场!”
“他们将带给孤,将给我们魏军带来取之不尽的粮食,他们也将与我们一道内外夹击击溃那罪孽滔天的大耳贼,哈哈哈,他大耳贼就是少智,他以为夺了孤的汉中,烧了孤的粮草?孤就无家可归了么?哈哈哈,事实上,真正无家可归的是他这大耳贼!哈哈哈…哈哈哈哈…”
否极泰来?
曹操的话,这样一封程昱的信笺,无疑…振奋起了整个魏军的士气。
蛮人的助力固然是锦上添花,可蛮人能带来的粮草,那才是雪中送炭哪…
如今的魏军不缺兵,不缺战力,缺的…唯独就是这粮草!
甚至…也就是这么一封急报,局势突然间就从急转直下变成五五开了。
没错,魏汉决战,一方丢了汉中,丢了粮草,一方失了成都,断了粮道…
大家伙儿谁也别笑话谁,汉魏一如既往是强行的五五开。
也就在这时,曹操下达了最后的军令,“汉中既攻不下来,那索性就不攻了,传孤的军令,即刻所有大军退回阳平关,静候蛮族大军抵达,内外夹击…将那大耳贼与蜀军悉数绞杀!”
“诺——”
众人拱手。
很快…令旗挥展,“当当”的鸣金声再度响彻…
魏军虽在退…但很明显,程昱这封信笺带来的消息已经传至三军上下,整个魏军宛若突然就充满了精气神,那坠入谷底的士气…也至少恢复了一半儿!
一切…宛若都向着积极的方向发展——
可…就在众谋士退下之际,突有曹操的亲兵行至贾诩与贾逵的身侧,小声嘀咕道:“魏王请两位入他的马车?”
唔…
贾诩与贾逵彼此互视,莫名的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
方才…因为程昱那信…不是否极泰来?不是一切都向积极的方向发展么?怎生…
但两人也并未多想,连忙拱手,答应一声,便上了曹操的马车。
可…一进入马车之后,两人就已是觉得不对劲儿…
曹操固然是盘膝而坐,仿似是在马车中冥想,可那双手却是遏制不住的紧紧握起,仿佛能将石阶捏成粉碎。
这是…这是急怒么?
贾诩与贾逵还从未见过曹操这副模样…
而等到两人进入马车,又等到卫士将车门掩上之后,马车徐徐前行,曹操那紧闭的虎目却是猛地睁开,神色凝重至极。
“大王,你这是?”不等贾逵发问。
曹操已是比出食指,示意他们不要说话,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贾诩与贾逵的心情刹那间坠入谷底一般。
“这封信看似仲德的字迹,可实际上必定是假的,是那诸葛村夫伪造的——”
曹操先是吟出一声,继而神色变得更添郑重,语气也变得极致的一丝不苟。
很快,那低沉、闷重的声音再度吟出。
“孤的命…多半是要留这儿了!”
…
…
成都城外,烈日炎炎,矛戈剑戟在曜日下反射出森森冷光,颇具南中特色的兽骨甲胄显示出了蛮人特有的雄阔与威严。
在那遍地虎豹财狼、猎鹰翱翔的军队中,一支信鸽被诸葛亮高高的捧起,起于林间,振翅直向天穹。
关索看到了诸葛亮释放信鸽,笑着问道:“诸葛军师又在模仿那程昱的字迹写书信给曹操了?”
“是啊!”诸葛亮羽扇轻轻煽动,他走到一只猛虎的跟前,似乎几日待在蛮营,他也学到了一些针对这些猛兽的驯兽之术,他伸出手一边抚摸着这老虎的前额,一边感叹道:“希望,我这字迹能多骗曹操些许时日吧…”
就在诸葛亮刚刚吟出这么一句时。
花鬘突然走来,看到关索,一把紧紧挽住,目光却是望向诸葛亮,“诸葛先生,父亲派我来请先生入帐叙事,似是那新农具灌溉的方法…父亲与诸位洞主还没搞懂!”
“好!”诸葛亮看了眼一副亲昵状的花鬘与关索,淡淡一笑,旋即迈步往大营走去。
哪曾想…
随着门外蛮兵的禀报,整个大营包括孟获、祝融在内,所有洞主、所有部落首领悉数站起身来。
而帐中主位上并无一人,很明显是为诸葛亮预留的。
“先生…可算请来你了…”孟获颇为热情的上前,“快,快…先生坐在主位上…”
孟获这般热情的,倒是使得诸葛亮有些惊讶:“蛮王请…蛮王请…”
“你、我兄弟…让你坐就坐,你不坐…这里谁人敢坐?”
随着孟获这一声…
诸葛亮无奈,只能勉为其难的坐下。
但他却是解释道,“如今,蛮兵正往汉中行进,那曹操尚以为成都沦陷,我与成都文武悉数沦为阶下囚,这种时候,我可不当坐在这里呀!”
“哎呀…怕啥?”因为坐的近,也因为粗犷,孟获一把就搭在诸葛亮的肩膀上,“别想那些个,咱们这些洞主、首领都拎得清,先生是能让我们南中过上富庶日子的人哪,先生就好好的坐在这儿,便是那消息传出去也无妨,不能偷袭那曹贼,咱们还能明着打,怕他不成?”
这…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诸葛亮还能说什么呢?
“也罢…”
他淡然的一挥羽扇,话锋已是转移了过去,“那么…我们就继续讨论,南中要如何推广农业吧!其实…是有方法…可以效仿都江堰那边盛况的!”
诸葛亮已经进入了状态,一个蛮人的师长,一个启迪他们智慧尊者的状态。
至于…向那曹操隐瞒…
随他去吧!
话说回来,蛮族立场的改变,其实从许多蛛丝马迹中都能窥探出一些来,曹操…未必就不能看破!
…
…
“嘎嘎嘎——”
阳平关,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仿佛,经历了一日一夜攻防战的洗礼,这处雄关愈发彰显出他的雄阔与万夫莫开。
当然,也很侥幸,若不是魏军放弃汉中全力回援,如今的阳平关怕是早就已经被蜀军攻陷。
而随着曹操的决议。
大量的魏军屯驻在这阳平关,这也使得蜀军不敢大意,先行撤退,再行计议。
此刻…又是黑夜…
站在阳平关的城楼上,遥遥可以看到乌鸦在关下啃食着逝去者的肌体,“嘎嘎嘎”的声音响彻,不绝于耳。
贾诩与儿子贾穆出现在城关上,儿子贾穆本就负责驻守一段关口,照例是要巡视的,父亲贾诩跟在他的身侧,但步履缓慢,显然是有心事,气氛也变得愈发的冷峻与寂然。
“呼——”
伴随着贾诩一声幽幽的叹息,贾穆实在忍受不住这样的气氛,他主动发问道:“自打父亲上了魏王的马车…回来后就始终在长吁短叹?孩儿实在不知父亲是叹息什么?那蛮军不是就要来了么?那大耳贼的成都不是已经丢了么?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局势使然,双方至多是个均势?父亲究竟在怕什么?”
贾穆因为受不了这气氛,也因为心思繁杂,索性一股脑把心里想的全部都抛问了出去。
反观贾诩,听得儿子这么一番话,他像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如既往的长吁短叹,“唉”
…伴随着这粗重的“唉”的一声,贾诩那低沉却又释然和缓般的话总算脱口。
“吾儿,你现在尤是活在梦中啊!”
“啊…怎么?”贾穆连忙问。
贾诩解释道,“那封程昱的信,呵呵,魏王倒是看出来了,蛮族北上…呵呵,他们是北上不假,是带来了兵马与粮食,但怕是…他们进攻的不是那刘玄德,而是咱们的大王曹孟德啊!他们非友是敌!”
“啊…啊…”贾穆不可思议的望着父亲。
“这很简单…”贾诩深入的解释道,“刘备是靠仁德与民心才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你们竟会天真的以为,成都攻陷后,蛮族就能一马平川的直击北上?呵呵…为父告诉你,若然成都攻陷,哪怕是诸葛亮被俘,那一定是蜀中各州郡集结最后的兵马杀往成都,挽救他们主公刘备的这份基业…也正是因为这样,蛮族北上必定要经历重重拦阻,截杀…哪里会这般轻易的…这么迅捷的杀到汉中?这本身就存在着巨大的漏洞…”
说到这儿,贾诩的分析愈发的大胆,“依我之见,怕是程仲德已经败在那诸葛孔明的手中,现在的他…多半已是身首异处,而这封信…料想是诸葛亮仿写出来,以此迷惑大王!呵呵…吾儿还不知道吧,诸葛孔明的书法可是能媲美钟寺卿的…仿写这么一封信,对他而言,小菜一碟!”
呃…
如果说方才贾穆还沉浸在局势再度变幻后的惊喜…那么现在,父亲的话带给他的就是惊吓了,巨大的惊吓。
他绝不会怀疑父亲的分析…
同样的,他敏锐的捕捉到了父亲说这一番话时的意义。
“爹?你的意思是,魏王是识破了这封假信,那么…那么他是要…”
“跑!”贾诩眯着眼,“他特地把我与贾逵唤到马车中,就是要告诉我俩,他打算让这三十余万兵卒做诱饵,掩护他逃出这里!”
这…
贾穆懵了,他的眼睛瞪得浑圆硕大,“三十万兵卒…魏王都…都不要了?”
“三十万兵卒算什么?”贾诩大手一挥,“当年吕伯奢对他有恩,陈宫对他有恩,许攸对他有恩,荀令君也对他有恩,可最后…哪一个又还活在这世上?”
说到这儿,贾诩背过身,背过手,继续感叹道:“曹操…便是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个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休要天下人负我’的曹操…”
“那…”贾穆连忙问:“那…那魏王打算从哪条路撤离?祁山道?陈仓道…不、不、不,蜀军守住阳平关外,下辨城也已经失守,这两条道路已是不通,那么…只能冒险过汉中,走褒斜道、傥斜道、子午谷?没错…上庸、房陵已失,也…也唯有这几条道路能通往关中啊…爹,魏王要走的…究竟…究竟是哪一条路?”
在贾穆那急促的追问下…
贾诩一如既往的缓缓的脱口,“全不是!曹操要走一条…没有人知道的小道!”
贾穆的眼睛依旧睁大:“那…那父亲也要随他一并去么?”
“哈哈…”
却听得贾诩浅笑一声,然后出乎贾穆意料的反问,“为父走什么?为父可是蜀中的功臣,大汉的忠臣哪!若没有为父,那如今的成都才保不齐真的被那南蛮攻陷,无论是那刘玄德,还是那诸葛孔明,他们都得感激我呢!而我所做的事,也足以让咱们贾家…安享太平、衣食无忧!”
这…
无疑,父亲的话又一次震慑到了贾穆。
他沉吟了良久…这才继续问贾诩,“所以,所以父亲是要等那南蛮抵达,阳平关破之际…告知那刘备魏王逃遁的路线么?”
这个问题自打贾穆问出起,就觉得多余…
因为,从今日父亲提及的这些内容中,从今日父亲的语气里,他…他已是找到了答案。
而这…愈发的让他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贾诩的声音却还在继续,尽管很低,却是异常的沉稳与坚定,“牛辅、李傕、郭汜、段煨、张绣、曹操…呵呵,我一生侍奉过的主公何其之多?曹操是第六个,却未必是最后一个!而这些主公一个个都如同走马灯似的在这个时代一闪而过,唯独你爹我…最终活了下来,且越活的十分安稳…你猜,这又是因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啊!”
这时候的贾穆早已是心乱如麻,哪里还有精力去思索。
贾诩却是自顾自的回答道。、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就那么一条!”
“那是无论何种境况下,你爹我始终都会坚守的一条,那就是任何事…可‘伤天和’,但决不能伤‘文和’——”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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