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石清风的角度,他始终无法理解自己的师叔为何要刻意刁难一个公主。
且不说两者之间是长辈与后生的关系,单就蓄意打压这一点,难免有以大欺小之感,而且这也是违背道家人所追求的‘清心寡欲’的理念。
如果单轮武功和修为的话,石清风绝对是天道门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在处理道家与皇家的关系上面,他就如同一张白纸。
天道门手握太宗圣印,是制约皇权的最后一道枷锁,而这道枷锁,随着李治对皇权的不断巩固,正在一点点崩坏。
在外人看来,李治是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帝,实则不然。他以李世民的第九子登上帝位,坐稳皇帝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压以他舅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当初这个扶他上、并且权倾朝野的庞大组织,仅仅数年之间,就土崩瓦解了。
李治本身患有风眩症,时常不能批阅奏章,可他宁可交于武后处理,也不愿放权给宰相,足见他对巩固皇权的执念。
天道门掌教正是看到了李治对‘加强中央集权’的决心,才愈发感觉到自己门派潜藏的危机。
当初太宗留下圣印,赋予了天道门约束皇权、拨乱反正的权力。
但行使权力的条件,是建立在皇帝昏庸无道,国家动荡危亡的前提下。
反观李治,自继位后提拔人才、扩大版图、重视农商,发展经济,百姓得意休养阜安,李治的治下也颇有贞观之遗风!
这么一看,李治除了生活作风上有点问题之外,在治理国家上,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天道门也就没理由找皇帝的茬,更没可能抓住对方的把柄,所以把天策印用在李治身上,并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为了避免像关陇集团那样被‘温水煮青蛙’的结局,天道门的内部分成两个派系。
一派主张上交圣印,远离皇权,回归道家本身,真正做到“清静无为,为而不争”。
而另一派则主张与皇家合作对抗,一边借皇家之力,吸纳民众,扩大道家影响力,一边主动彰显实力,让李治在处理天道门的问题上投鼠忌器。
石清风的师叔玉真子,就属于合作对抗这一派,他们认为,如今的天道门,想要钳制李治很难,但李治的几个儿女……那可是下一代的继任者,一旦掌控了他们,天道门至少在接下来的五十年内屹立不倒。
只要能彻底驯服住这些皇子公主,让他们从一开始就对天道门心生敬畏,并且切身地感受到天道门拥有的至高权力,他们就会选择诚服。
这一步棋布局长远,风险和收益并存,值得冒险一试。
而今李令月的妥协,无疑更坚定了玉真子打压皇室子孙的决心,她要在这些皇子公主中,植入天道门的影响力,即便将来这里面有人当了皇帝,出于对天道门本能的畏惧,也不敢生出逆反心理。
她满意地闭上眼眸继续打坐,眉宇间,带着一丝报复武后的快意。
………………
而尚不知情的武后,正与潜溪寺的慧觉方丈相对而坐,品茶论佛。
武后甘居下首,仔细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账册,里面记录着她资助佛寺凿刻佛像的钱币去向。
半盏茶后,武后合上账册,将其递还给身后一个小僧,然后对主位上的慧觉方丈说道:
“大师有心了,所录账目明细了然,无需再查,今日来拜会大师,尚有一惑,还请大师释解!”
慧觉大师双手合十,颔首道:“阿弥陀佛,娘娘请说,贫僧若能回答,定然知无不言!”
武后旋即问道:“我身生于人间,长于人间,于人间求佛、念佛、尊佛,皆因佛陀有言,众生平等,敢问大师,何为众生?何为平等?”
慧觉大师想了想,答道:“一切有情之物即为众生,或修罗、或恶鬼、或君王、或畜生,皆在三世六道中,轮回罔替,此谓平等!”
“既如此,可有高低之分,贵贱之分,男女之分?”武后继续问道。
慧觉大师看向武后,微笑着摇头道:“凡世间有灵者,共处三世,并无不同,只有人,才会去区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所谓万物皆平等,因人而异,便是这个道理!”
武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慧觉大师的话,让她深以为然,她之所以信佛,并非是受杨氏的影响,而是佛家提到的众生平等的思想,这非常符合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既如此,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我与佛祖,是否一样平等?”武后心下有些激动,但面上却是一脸淡然。
“阿弥陀佛!”慧觉大师双手合十:“佛本无实体,而是存于人的心间,心中有佛,便可成佛,贫僧可以是佛陀,娘娘亦可以是,佛与世间万物,同生、同灭、同等!”
经慧觉大师这么一说,武后心中的困惑被解开,她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朝慧觉大师执弟子礼:“多谢大师解惑,弟子告辞!”
武后这一趟潜溪寺之行,可谓是收获满满,她找慧觉大师求教‘众生平等’这个问题,其实是求一个能被人证明可行的奋斗目标。
她要的答案不是众生平等,而是在这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男女地位的平等。
也正因如此,三年后,当龙门石窟开凿完成,当武后亲手掀开那块盖在‘卢舍那大佛’脸上的黄布时,无数的僧侣和百姓惊奇地发现,卢舍那大佛的相貌与武后简直一模一样。
当然,那时候的她,已经是人们口中的‘天后’了。
…………
另一边,李令月捧着《洞玄灵宝三洞奉道科戒营始》,从中午一直读到晚上,声音从最开始的洪亮,渐渐地变得微不可闻。
跪在青石板上的双腿早已酸痛难耐,但她仍然咬着牙,继续坚持。
一旁的宫儿早就受不了,小丫头跪坐在地上,哭了十几次,每次哭完,又倔强地挺起小身板,陪在李令月身边。
主仆二人从白天跪到晚上,身心交瘁,又饥又渴,前院执事的弟子很早就回去休息,若大的道观内寂静无声,昏暗的月光洒在地面上,透着一股子森冷。
宫儿捧着书本,一脸委屈地对李令月说道:“公主,这都大半夜了,他们怎么还没来叫我们回去休息?”
正在读经的李令月头也没抬,只是悠悠地答道:“今晚就别想了,他们摆明了要让我们受点罪,再苦也得忍着!”
宫儿闻言,气呼呼地将书一丢,咒骂道:“岂有此理,他们竟敢这样对公主,就不怕娘娘知晓后,砍了他们的脑袋吗?”
“说实话……他们还真不怕,丫头!你该不会到现在还猜不到灵云师兄口中的那个师尊是谁吧?”李令月翻着书页,有些好奇地问道。
“啊!对呀!那个师尊是谁?”宫儿突然才反应过来,知后觉地问道。
李令月翻了个白眼,漫不经心地说道:“还能是谁,老熟人呗,就是那个差点逼赵侍自尽,又逼我下跪求饶的道姑,那个石清风口中的师叔!”
“啊!原来是她!那公主我们在这儿岂不是……”宫儿话说了一半不敢再说下去,小脸吓得有些煞白,知道自己入了虎穴。
李令月饶有兴致地笑道:“呵呵,知道怕了吧,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宫儿的确被吓到了,一个持有太宗圣印的天师,即便是皇帝见了都得礼让三分,杀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怎能不让人畏惧呢!
重新捡起地上的书本,宫儿压抑着恐惧,摇头道:
“奴婢哪也不去,天尊再可怕,奴婢也要誓死陪着公主!”
刚说完,话锋突地一转,担忧地问道:“公主,你说她会不会对我们动杀心,比如在饭菜里下毒,亦或者找人趁我们睡着,偷偷掐死我们。”
李令月握着书本在宫儿的脑袋上敲打了一下,没好气地笑骂道:
“你傻呀,人家再怎么无耻,好歹也是个大天师,犯得着跟你这小丫头过不去吗?就算她看本公主不顺眼,直接祭出天策印就行了,还用得着谋害我们,退一万步说,弄死我们对她又有什么好处,人一旦死在她道观里,你觉得我阿耶阿娘会放过他们吗?”
“可是她现在就在迫害我们呀?”宫儿嘟囔着嘴嘀咕道:“罚我们跪在这里,一不给水、二不给饭,摆明了就想饿死我们!”
李令月正待宽慰两句,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又冰冷的声音:
“背后妄议师叔,按门规,当罚跪三日,面壁思过!”
李令月光听这个声音,就气不打一出来,于是猛的转过头,朝着身后的人厉喝一声:
“王八蛋,我们说话管你屁事,有多远,滚多远!”
“公主,你怎么……”
李令月突然的咒骂吓得宫儿打了个寒蝉,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瞧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那男子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肌肤如雪,发丝如瀑,高挑的身材突显出超凡的气质,月光下的他,沐浴着一层银色的光晕,恍如谪仙人下凡。
宫儿认得那男子,正是公主恨得咬咬切齿的石清风。
对于李令月的辱骂,石清风充耳不闻,而是继续走近。
这一次,他的手里没有宝剑,而是左手端着一碗胡饼,右手提着一个茶壶。
“王八蛋,你耳朵聋了,我让你过来了吗?”
李令月神情愈发激动,见石清风无动于衷,于是腾的一下就要站起身来!
谁知,刚抬起半个身子,就感觉大腿一麻,双脚完全不听使唤,身形一扭,整个人就栽倒在地上,双手匍匐在地,反倒给石清风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该死,又在这王八蛋面前丢人现眼了!
李令月握着拳头,恨不得捶打地面,只恨自己跪的太久,腿麻了。
“公主,你没事吧!”宫儿见李令月摔倒,连忙爬过去搀扶她。
主仆二人狼狈的模样并没有在石清风的脸上引起一丝波澜,他只是走到距离李令月三步开外蹲下身子,将手中的胡饼和茶壶放置在地上,然后起身径直离开,没有再说一句废话。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李令月哪受得了这般羞辱,她挣脱开宫儿的拉拽,爬到食物面前,抄起碗里的一个胡饼就朝石清风砸了过去。
“老娘就是饿死,也不吃你送的东西!”
胡饼被李令月扔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最后准确地打在石清风的后背上。
两人同时一愣,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
当初在木屋外,李令月也是这般扔掉对方送的金疮药,只不过最后还是厚着脸皮捡了回来。
这一次,又会如此吗?
“不吃就放在那里,不要糟蹋粮食!”石清风没有转身,只是侧着脸颊冷冷地丢下一句,脚尖一点,就飞身而去。
经过这个小插曲,李令月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她尝试着去读经书,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再难做到心如止水,脑子充斥着被石清风羞辱的片段,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
恰在此时,宫儿递过来一个胡饼,恳求道:
“公主,这胡饼还热乎着,要不……吃一个吧!”
“拿走!!本公主看着就烦!”李令月推开宫儿的手腕,坚决不吃!
“公主,闻着挺香的,你就吃一小口吧!”
宫儿还待再劝,恼怒的李令月一把夺过手中的胡饼,“啪”的一下,又给扔了出去!
“吃吃吃!就知道吃!还有没有点骨气了!”
李令月怒其不争,对宫儿好一番数落,小丫头耷拉着脑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哎,怕了你了!
李令月心中一软,拿起碗里最后一个饼,塞到宫儿手里,好言安慰道:
“丫头,乖,不准哭,我真心不饿,要不你替我将这饼吃掉吧!”
“公主……”宫儿眼泪翻涌而出。
“打住!”李令月一拍额头,最受不了这小妞哭泣:“本公主命令你,现在就给我吃掉它,不然就别想在这里待着!”
宫儿快速地擦了擦眼泪,不敢违抗李令月的命令,手里捧着香喷喷的胡饼,犹豫再三,最终拿起来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安抚完宫儿后,李令月继续跪地念经,可念着念着,耳畔处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
她瞥了宫儿一眼,只见这小丫头吃得那叫一个香,胡饼居然是油炸的,外酥里脆,咬在嘴里‘吭哧’作响,没几下,宫儿就全部吃掉,完事后还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一副意犹未尽之感。
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吃相是容易感染另一个人的。
李令月顿觉腹中“咕咕”作响,一股巨大的饥饿感袭便全身,她蠕动了一下喉咙,尴尬地问道:
“那个……胡饼好吃吗?”
“回公主,可好吃了,甜丝丝的,入口香脆!”
宫儿砸吧着小嘴,一边说着,一边又将目光看向不远处另外两个胡饼,嘴里不禁嘀咕道:“也不知扔掉的那两个是什么味道!”
“去,捡回来!”李令月在一旁怂恿道。
“啊!”宫儿扭头看向李令月,有些期待又不确定地问道:“公主是说……捡回来吃吗?”
李令月尴尬地抹了摸鼻子,解释道:“方才是我一时冲动,才糟蹋了粮食,好在这青石板的地面还算干净,捡回来擦一擦,还是可以吃的,切莫要浪费!”
这话一出口,宫儿如蒙大赦,像一只奔向大海的乌龟,划动着双手,快速趴过去捡回那两张扔掉的饼,然后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反复在袖口上擦了擦,才递到李令月面前。
看着眼前的胡饼,李令月咽着嘴里的唾沫,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之中。
最终,饥饿还是战胜了脸面,李令月接过胡饼,放在嘴边一口咬了下去……
“哎嘛!真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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