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安静的站在宫道上等待着,只是这个少年并没有等到那样一个送酒回来的陈酒,而是直接等到了那位托着酒坛,且饮且行而来的寒蝉。
今日的楚王,并没有穿帝袍,只是一袭素衣站在宫道之上徐徐而来。
纵使如此,这样一幅画面还是将那个左史府的少年惊了一下,而后默默的俯身下去。
“见过王上。”
寒蝉停在了那处宫道上,静静的看着少年,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向前而去。
宁静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看着那个帝王的背影,犹豫了很久,还是跟了上去。
二人走走停停,却是一路走到了皇宫宫墙之上。
寒蝉便在那里静静的站着,看着宫外的人间街巷。
宁静本想问一问赵高兴之事,只是想起了当初柳三月的劝告,却又止住了嘴,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
谁知这位帝王看了许久,却是直接跳上了城头,而后在那里盘腿坐了下来。
宁静有些吃惊的看着寒蝉,过了许久才吃吃说道:“王上.....此举,左史府或许会记载下来。”
寒蝉平静的说道:“随便吧。”
宁静沉默了下来。
是的,这位陛下曾经是槐安某个剑宗的杀手,都去做杀手了,大概也不会在意那些东西。
宁静默默的站在那里,看着城头之上坐在那里喝着酒的寒蝉背影,一时有些弄不明白他是要做什么。
少年正在出着神,便听见寒蝉的声音很是平淡的在风里吹了过来。
“你与赵高兴的关系,真的便这么好?”
宁静沉默了下来。
二人入悬薜院是正月初的事,而二人分别而去,却也只是正月十五太一春祭之事。
或许短短十来日,确实不足以让这样两个少年有着这般深厚的友谊。
一直过了许久,宁静才轻声说道:“左史乃王上言行之笔。”
寒蝉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人间,喝了一口酒,而后轻声说道:“所以呢?”
“此事过于荒唐,宁静不愿王上自污名声,是以有此劝谏。”
这个少年很是诚恳的垂首立于宫墙之上,缓缓说道。
或许是那样一壶槐安风味的酒,确实让这位帝王心情很好。
寒蝉倒是轻声笑了笑。
“那又怎样呢?宁静。”
宁静怔怔的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少年才艰难的说道:“后世.....后世会.....”
寒蝉止住了笑意,淡淡地说道:“后世?人间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是非对错,在百年里与千年里,永远都是有着不同的看法。巫甲北伐自然可笑,懵懂少年做统帅更是荒唐。但若我寒蝉固守黄粱,一意割离人间,宁静,这才是真正会被后世嗤笑之事。”
“黄粱如何不能自我独立?”
宁静却也是被激起了一些少年愤意。
“当然可以,但我是槐安人。”这个帝王平静的说着。
“当初在院里的时候,京兆尹大人曾经说着我与某些先帝画像极为相似,一度让我自己都信了。”
某个令尹也说过类似的东西。
只是。
寒蝉回头看着皇宫,淡淡的说道:“事实上,宫中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千年前的故事究竟如何,或许只有千年前的人们才知道。
但某些信口编造的东西,当然不会具有正确性。
寒蝉当然一直记得,某个大雪的日子里,那个叫做方知秋的书生说了一个给世人听的谎言。
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安静的坐在那里,轻声说道:“虽然我不得不承认,做一个人间帝王,确实是很有诱惑力的东西,只是那样的东西,大概不是我寒蝉所喜欢的,我不喜欢说孤,不喜欢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语,也不喜欢让所有人疏离的看着我,事实上,我更喜欢,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我与某个道门师兄说的那一句新年快乐。”
宁静长久的站在那里,倘若是旁人来听,或许真的会觉得寒蝉是一个温暖的人。
只是宁静很清楚,这是一个杀手。
所以新年快乐,未必是温暖的事。
也有可能是为了掩饰某些绚丽光彩之下,一柄冷冰冰的插进了心口的剑刃。
所以那不是温暖。
而是自由。
就像寒蝉在京都板了许久的脸之后,终于放弃了去楚王殿,只是终日在灵修殿与柳三月喝酒一般。
宁静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或许王上只是怕而已。”
寒蝉并没有反驳这样一句话,静静的看着人间,说道:“是的。”
这个帝王盘坐在宫墙之上,淡淡的说道:“人人都笑阑离,其实人人都是阑离。”
寒蝉转头看着在一旁安静的站着的少年。
“没有站在这个位置的人,不会明白这样的东西。”
“黄粱不可能又想要人间,又想要割离于槐安。”
这个帝王回头静静的看着长街。
街头或许有着某些踌躇的老大人们在那里愁苦的走着。
“在神女与陛下之间,总要选择一个。”
寒蝉在墙头之上站了起来,沿着城墙喝着酒,静静的向着下方而去。
“我选择了陛下,你们可以选择神女。”
寒蝉回头看着宁静。
“这样一些东西,我并不介意你们左史府将它记载下来。”
宁静默默的看着寒蝉的背影,他也没有去问那位楚王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选择的。
或许从一开始,寒蝉就是这样选的。
否则也不会有三月巫甲匆匆北去之事。
许多抉择自然是荒谬荒唐的。
只是也恰恰说明了这样一个帝王,是清醒的。
清醒的认知到黄粱没有任何实力,能够夹在神女与槐安之中苟存。
寒蝉所说的许多东西,过于震撼,以至于宁静甚至忘了那样一个少年赵高兴的事。
或许就像寒蝉所问的那样,这样两个不过在剑院待了十来日的少年,也确实没有那么深厚的情谊。
只是当时时局动荡,让二人下意识的抱团取暖而已。
......
本来已经回府了的令尹大人在下午时分却是又接到了楚王召见的手谕。
老大人虽然不解,但还是重新换好了令尹服,匆匆向着宫中而去。
一入殿中,令尹才发现不止是自己,便是三月尹,左右司马,乃至于悬薜院刘春风与齐敬渊那些人都是在殿中。
而寒蝉便安静的坐在那里。
令尹心中顿时有了一些并不是很好的想法,沉默了少许,走入了殿中行礼而道。
“见过王上。”
“令尹卿。”
躬身立于殿中的令尹却是突然听见坐在那里的寒蝉很是平静说着。
“王上何事?”
令尹抬头看着坐在殿台之上的寒蝉,轻声问道。
寒蝉静静的看了令尹许久,而后目光落向了大殿之外,或许是在看着人间,或许是在看着某柄不知何时消失在楚王殿外的灵台之剑留下的剑痕。
一直过了许久,这位一袭白色帝袍的剑修才缓缓说道:“天下妖事未决,黄粱不可左右踌躇,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孤先平南方妖族,令尹卿以为如何?”
这位老大人长久的站在在殿中,微微侧首看着殿中沉默不语的刘春风与齐敬渊,而后垂下头去,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理应如此。”
那位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坐在那里,轻声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左司马大人。”
“臣在。”
“发令南衣吧。”
“臣....遵旨。”
这样一处大殿之中的故事并没有什么波折。
当悬薜院亦是保持着沉默的时候,许多东西,自然已经不由这些老大人说了算了。
一众人匆匆而来,也匆匆而去。
齐敬渊并未离去,站在殿中看着座上的那位帝王,轻声说道:“北方退兵,王上便不担心会有变故产生?”
寒蝉自然明白齐敬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平静的说道:“妖事与人间之事,我相信令尹大人他们还是分得清楚的。”
槐安人与黄粱人,说到底终究都是世人。
但是那些因为黄粱内部空虚而混乱的妖族,未必便是。
尤其是那些妖族,有许多是来自幽黄山脉之上,历来不愿以世人自居的大妖。
“更何况。”
寒蝉站了起来,平静的走出了大殿,站在那里看着那日风血洗礼的殿外长阶。
“你们再赢一次,与输了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齐敬渊沉默的看着那个虽未执剑,然而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来自流云剑宗剑修的身影。
寒蝉说的自然是对的。
当初假都之乱,自然便是要将人间自神女手中割离而出。
是以哪怕黄粱再度叛乱,反倒是证明着当初悬薜院的选择是错误的。
令尹或许亦是突然想明白了这些东西,所以一直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再说。
齐敬渊一直看了寒蝉很久,忽然有些记不起当初某个风雪之夜里,那样一个登上了黄粱楚王之位的人,究竟是何模样的了。
“王上当初便已经想好了,现而今的黄粱会如何去走吗?”
寒蝉平静的看着人间,淡淡的说道:“丛刃身死,悬薜院叛乱,这样的事情,都是你我不可能猜到的东西。我又如何知道现而今的人间会怎样?”
这个剑修转身看着齐敬渊,轻声说道:“一切只是顺流而来而已。”
齐敬渊轻声叹息着。
终究这是一个黄粱剑渊的剑修。
大泽两岸之人,自然心思各异。
一直过了许久,齐敬渊才轻声说道:“王上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寒蝉淡淡的说道:“什么问题?”
齐敬渊走到了大殿门口,抬头仰看着人间西南,或许可见冥河,或许不能。
这样一个剑渊剑修轻声说道:“倘若神女大人,赢了人间,又当如何?”
寒蝉平静的说道:“神女若是胜过槐安,那么一切自然付诸东流。只是那不是你我能够决定能够揣测的事情,说得再多,自然都是废话而已。”
齐敬渊没有再说什么,行礼辞别而去。
“先生。”
这个悬薜院剑院先生走到了那些殿下长阶之上的时候,却是听见了一个许久没有听见过的称呼。
少年模样的齐敬渊负剑在阶上停了许久,而后缓缓转回头来。
那样一个剑修微微笑着站在大殿之上。
齐敬渊忽然想了起来,当初在悬薜院帮他换上那样一身白色大氅之前,这样一个剑修便是这样笑着的。
所以其实并不是某个风雪之夜的寒蝉记不起了。
只是许多的东西,他们从始至终都一厢情愿了。
寒蝉当然一直都是那样一个碎碎念着两万贯的寒蝉。
齐敬渊叹息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初心易得,始终难求。”
柳三月静静的停在了假都某条柳河石桥之上,这个早早离开了楚王殿的道人,与刘春风一路闲逛着,却是不知为何又走到了这里。
刘春风当初自然是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困缚着一个形貌丑陋的人,只是那时哪怕是张小鱼都不知道这个人是柳三月,自然更不用说这个悬薜院的人。
刘春风并不知道柳三月为什么会突然走来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着这样一句话,所以只是静静的看着一河河水缓缓而去,两岸柳条舒缓的摆动着。
柳三月却是不无惊叹的说着:“当初我在这里的时候,曾经与寒蝉师兄说过,倘若一切不可强求,日后也请将这样一片土地还给神河陛下。”
这个形貌丑陋的道人叹息着说道:“便是我,都是一度以为他早已忘记了许多东西,却没有想过,他其实一直记得比谁都清楚。”
刘春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怅然的看着一河流水。
有些故事对于柳三月自然是欣慰的,只是对于这样一个黄粱悬薜院的道人而言,自然是有着极大的落差的。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道人才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很能明白,陛下,究竟是如何让你们这般虔诚的。”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们黄粱人喜欢谈虔诚,在这里生活久了,我也会时常说着虔诚这样的词句,只是人间有时候,未必一定要虔诚。”
刘春风轻声说道:“不是虔诚,难道是热爱?”
柳三月低头轻声笑着。
“为什么不呢?”
“人间好好的,为什么要分隔开来呢?大雪安安静静的,为什么要带着血色呢?我可以今日起床,开开心心的扛着锄头去给自己的菜园子除草,为什么要将锄头换成刀兵呢?”
刘春风轻声说道:“当然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
“是的。”柳三月轻声说道,“我们或许确实无法阻止一些人间大势的改变,但也不应该让大势将我们也卷进去。”
“万事知易行难。”刘春风缓缓说道。
“知易行难,便可以不行吗?”
刘春风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三月尹自然可行,但是悬薜院不行。”
那样一块臂骨之事,自然不可轻易放下。
毕竟人间历史万万年,也从来未有刨人祖坟而备受赞誉之事。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看着刘春风说道:“所以你要离开黄粱了。”
刘春风平静的说道:“是的。黄粱之事不可挽回,也没有必要挽回,那么我自然没有再留在京都....假都的必要。于人间而言,我自然没有与陛下作对的理由。只是身为院中之人,有些东西,是不可忍让的。”
柳三月静静的站在那里,而后轻声叹息着说道:“陛下之举,三月亦无从开脱,或许就像先前说的那样,陛下不是圣人,圣人尚可被攻讦,更何况世人?”
任何一种话语,落在不同的故事里,自然可以有着不同的解释。
刘春风只是静静的站在杨柳石桥风中。
不是春风,也未必要是春风。
不是只有少年,才能去做许多的事情。
柳三月看着一旁的春风院长许久,而后问道:“齐敬渊先生呢?”
刘春风想了想,说道:“他或许会回剑渊。有些东西,当然是要取舍的。他固然是院里的先生,但是并非院里的学子,剑渊才是他的传师授道之地。南北妖族齐聚剑渊,倘若不是假都需要这样一个剑修,大概他早就回剑渊了。”
刘春风说着,却是叹息了一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怀疑,当初王上源源不断的将黄粱的一切力量填入大泽以北的战场,便是为了让那些曾经离开了幽黄山脉藏匿于人间的妖族有机可乘,从而暴露在人间。”
柳三月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此事三月亦是不知。”
柳三月终究只是柳三月,而不会是寒蝉。
那个曾经一口一个孤的剑修,独自在那处风血之后的深宫里,究竟想过什么,这个道人自然不可能全部知晓。
刘春风倒也只是随口一提这样一件事情,而后轻声说道:“但这些其实并不重要了。”
柳三月轻声说道:“重要的是,悬薜院不可能胜过陛下。”
刘春风微微笑着看着身旁一针见血的青天道道人,缓缓说道:“所以其实悬薜院也可以说是用的赴死剑诀。”
北去之举,自然如同赴死。
柳三月没有再说什么,佝偻着身子轻声咳嗽着转身离去。
他大抵是着凉了,浑身酸痛,而且够字数了,也没有胡扯的心思了,于是头也不回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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