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旷双手猛地按在空荡荡的琴上,脸上一片空白。
清平子……吕折旋?
从名字到道号都一模一样,没有重名的可能性。
那不就是,沈星烛的师父?玄神道门的地灵道君?
两千三百年后,若说沈星烛是三品之下第一人,那么吕折旋,就是圣人之下第一人。
不过相比于没几年修为就坐火箭一样蹿升到宗师的沈星烛,吕折旋的经历就算不上是顺风顺水,反而颇为曲折。
修行者,道途之上有两道大槛,也是增寿的门槛。
一是登楼十二阶,开辟识海之后,寿增八百,在世为仙,便是凡人眼中真正的神仙了。
二是宗师证道,得道天地间,逍遥三千年,说的便是晋阶玄玄境后,寿数增加到三千年。
据说,她两次都是在寿数将近之时,才晋阶成功。
但正因如此,吕折旋的修为、经验,都是实打实的稳固,绝对的一步一个脚印,为人也颇为严肃,在玄神道门里威望极重。
师徒两个的性格几乎完全相反。
不过,沈星烛这样的天骄,在吕折旋门下可能才是幸运。
她本就是无双剑出鞘,照彻此人间,不需要有人再来教她如何修行,但需要有人来教她如何做人。
否则,心性跟不上修为,她迟早会在膨胀中自取灭亡。
就像最开始在天牢之中,陈旷能借她的高傲和大意,轻易地破了她的道心。
没有陈旷,将来某一刻,也可能会有其他人成为她的绊脚石。
不过……也只是可能而已,这个可能性还很小。
毕竟别人可没有陈旷的外挂,能够轻易判断出沈星烛在说谎。
但陈旷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遇见吕折旋。
按照时间推算的话,确实是一个时代的,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会儿吕折旋居然就在奚梦泉家附近的山头上开辟了一个道场。
也或许……这就是某一个波澜壮阔时代的开端?
陈旷记得,大岐王朝最后的覆灭,吕折旋也增了一剑之功。
只是不知道她和奚梦泉认识得这么早。
虽然看样子,她是冲着自己来的……
陈旷自然是不能以真实身份和吕折旋见面的,奚梦泉的态度摆明了两千年之后的他极有可能是知道此事来龙去脉,但吕折旋并不知道,他若是用真实身份见了吕折旋,那蝴蝶效应可就严重了。
他拿出雾花锻,蒙在眼睛上,伸手一拂,院门便自己打开来。
现在奚梦泉为了防止陈旷给自己吸引仇恨,多数时间在外游历,龙龈琴也被前者带走,此刻家中只有陈旷自己。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让奚梦泉的游历生涯好过的。
因此早已派幻化而出的武蔓等人,潜伏在路上,联结妖族对奚梦泉下绊子,给他的旅途增添一点“乐趣”。
——陈旷如今已经能够从“无间之间”当中,幻化出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人来。
这法子,早在之前意识到铁柏源和小红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开始,陈旷就想试试看了。
但无奈,那时他的修为还不够,“无间之间”的业力也不足以支撑他做到这一点。
如今他已然抱月,又在一年前隐约窥见泥胎金塑法的第六相——“无上道果”,自然水到渠成。
这“无上道果”,其实在五年前,他以“斩空剑”切开天空一线之后,陈旷就心有所感了。
但是这“无上道果”,实际上,就是来自佛祖的一缕“智慧”道韵。
不过道韵之间,亦有差距。
像是“武圣”在那传道碑之上留下的道韵,其实就是最浅薄的道韵,只能供人观想,自行领悟。
而像是“羽”字符,以及这第六相所蕴含的道韵,则是真正的传承,是极其深刻的道韵,而且包含了原主人的种种冥想之思,能够直接通往证道之路。
换而言之,假如“道”是艘船,这“道韵”就是船票。
而现在陈旷手上,已经掌握三张不同的船票。
音乐、时空、智慧。
不过,陈旷现在哪条船都不想上。
若是让其他苦苦追寻一生,至死难以觅得哪怕一丝道韵的修行者知道,恐怕杀了陈旷的心都有了……
但陈旷也并非是任性,在没有搞清楚真相之前,他怕这船,有可能是黑船。
吕折旋第一次见到陈旷时,眼前的青年便几乎完美地呈现了她心目中得道高人该有的形象。
那一袭白衣的黑发青年蒙着眼睛,抱着一架无弦琴,从房顶上飘然落下。
三重道韵加身,非道非佛,糅合成了一种极其玄奥深邃的出尘气质,不似俗世中人。
青年的面目看不清楚,就算产生了一些印象,也会转瞬即忘,那蒙着的眼睛更是叫人遗憾。
这一身的不俗气质,该有怎样一双眼睛才能相配?
吕折旋愣了愣,竟忍不住生出一丝好奇。
不过,她此刻更多还是惊讶,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高人,竟然似乎没有什么架子……她一个晚辈上门拜访,按道理对方就算态度倨傲,吕折旋也并不奇怪。
她的设想之中,对方能够指点自己一两句,就已经是造化了。
却没想到陈旷竟然亲自前来迎接。
真是高人风范……
吕折旋愈发恭敬,朝着陈旷又作揖:“见过前辈。”
陈旷干咳两声,淡淡道:“你我同为修行者,不过都是求道之路上蹒跚学步的小儿罢了,哪有拾人牙慧往前多走了几步就当前辈的。”
若是沈眉南也加入玄神道门,多半也要拜吕折旋为师,要是吕折旋把他当前辈,那这辈分可就离谱了,他这便宜不好占……
虽然陈旷脸皮厚,但还没有厚到这个地步。
尤其吕折旋,在陈旷印象里,是个挺严肃正派的人物。
有一种,刚开学进班级,发现秃头班主任竟然是自己那个年纪很大的侄儿的尴尬感……
当然了,让奚梦泉喊两声前辈,陈旷不仅心安理得,甚至感觉这家伙对自己还是有点缺乏敬意,应该再多磨炼磨炼。
陈旷笑了笑,接着道:“你我同辈相交即可,不必如此恭敬。”
“这……”吕折旋甚至感觉有些受宠若惊了。
对方的修为明显比她高出不止一筹,但态度却出乎意料的温和。
吕折旋此时不过一个登楼境的散修,没有靠山,天赋也不曾算得上绝佳,又是个貌美女子,自然行事向来谨慎。
若非那琴音过于高妙,她是不会主动前来拜访的。
这几天她时时聆听,甚至感觉心境如止水,修为自然而然地上涨了一截!
可此刻对方有些异常的态度,让吕折旋还是忍不住多想。
难道是……另有所图?
不过,吕折旋心中的担忧只是一闪而逝,想到对方展现出来的超然气度,她心里摇头,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在来之前,她已经从此地的老村民口中打听过,这边居住着的修行者几乎每日都会弹琴,五年不曾中断。
——奚梦泉卖地,自然不会自己出面,而是请了那几个老人当中的一位,因此吕折旋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从村民手上买下的山头。
弹琴是习惯,买下这山头也是吕折旋自己的决定,和对方没有任何关系,又怎么会刚见面就别有用心?
真是这些年行走各处,见惯了一些位高权重的修行者的龌龊,便下意识地防备起来……
吕折旋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不知前……道友名讳?”
陈旷笑道:“山野闲人罢了,我姓甚名谁无关紧要,道友想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吧。”
吕折旋白纱帷幕之后的一双美眸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投下影子,如蝶翼扑闪了一下。
她想了想,道:
“既然道友善琴,我便以“桐君”二字称呼,如何?”
桐木,是制琴的绝佳材料。
而桐君,自然是对琴的代指。
陈旷自然没有意见,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
他又道:“道友里面请,这院子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还望道友不要嫌弃破旧,也没什么东西能够招待,不过正好我这里还有些好茶,可以共饮。”
这茶,当然也是奚梦泉的。
陈旷可没有泡茶的爱好……直接拿来借花献佛了。
想必乐圣大人,应该也很乐意结交一位将来的玄神道门高层吧?
虽然是陈旷替他结交的,他现在还在路上受折磨,不过四舍五入也差不多。
吕折旋跟着轻移莲步,走了进来,略带好奇地打量了两眼。
这屋子三面都是房间,中间围成了一个天井,便是院子所在,屋檐伸展盖住走廊,廊下摆着一张茶几,上面是一副黑白残局。
中央有一方池塘,莲花盛开不败,一尾尾肥胖得像是气球的鲤鱼在其中缓慢游动。
整个格局十分雅致。
陈旷将手中的琴放在一边的架子上,走到那茶几旁边,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取出了奚梦泉珍藏的好茶。
吕折旋在对面作揖,然后轻轻坐下来,摘下斗笠放在一边,轻声道:
“桐君是隐居在此?”
论道,自然不能上来就论了,互相认识一番,熟络一些了才好开口。
道姑的声音在院子里清晰回响,虽然极力想表现得严肃认真,却难掩语调天然酥软。
她一头长发简单挽起成髻,在池塘摇曳的水光下,一张美艳面孔莹莹泛光,丹凤眼尾自然带着一抹如酒醉般的嫣红,更添一分妩媚,目光流转之间,更加不自觉地勾人。
偏偏一身朴素宽松的道袍,在坐下的瞬间,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略显肥软的前后曲线。
……沈星烛的打扮和此刻的吕折旋其实差不多,但在前者身上,全都是清冷和拒人千里的高傲,可在吕折旋身上,却反而变成了一种欲拒还迎。
陈旷甚至有一瞬间的愣神,有一股燥热凭空从耳根蔓延。
这不对劲。
陈旷立刻运转灵气,冷静了下来。
他不是重欲的人,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他都不曾有这样的冲动失控。
因此很明显,问题不在他身上,而是在吕折旋的身上。
而下一个瞬间,陈旷立刻感受到了一个被动的触发。
“他化天魔”。
这代表,有人向他施展了某种手段……而他在这个瞬间,能够完全复制出来。
陈旷略一感应,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他化天魔”复制的手段叫做……
天媚之体。
这是一种能够对异性产生吸引力和诱惑的至阴体质,陈旷其实是不能复制出来的,但是他可以复制这种体质的效果。
换而言之,眼前这位将来的玄神道门二把手,天下有名的圣人之下第一人竟然是天媚之体!
倒不是说这体质就不能修道了,只是一般而言,有这种体质的女子,不会有机会踏上正常的修行之路。
因为天媚之体,是最好的炉鼎!
一旦被修行者发现,就代表着成为禁脔。
修行者自然会让炉鼎拥有一定的修为供自己汲取,但炉鼎本身,只会在这个过程中日渐衰弱,最后枯竭而亡。
天媚之体,也意味着命途多舛。
吕折旋如今能够独自修行到登楼境,已经是很不可思议了。
更离谱的是,她还一路修炼到了玄玄境!
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竟然是天媚之体。
不过……这应该也是她后来,会选择加入玄神道门的原因吧。
虽然玄神道门的风评普遍是道貌岸然,但有规矩,他们是真的守啊!
也还好,现在两者之间的修为差距太大,天媚之体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陈旷压下心中的吃惊,坐下来,一边泡茶,一边回答道:
“不算……我偶尔也会出去逛一逛,只是图这里环境清净罢了。”
嗯,出去给奚梦泉添点堵。
他将茶杯递了过去。
吕折旋伸手接过来,说了一声“多谢”,以宽袖遮掩,送到唇边小啜一口。
但实际上,是吐出舌头下早早藏着的银针,先试了试茶水有无异常。
……没有问题。
她偷偷看了一眼陈旷,见他神情自若,动作也流畅自然,心中顿时一松。
这举动当然逃不过陈旷的神识,他呀然一笑,更在意的是另外一点。
好歹陈旷也是在皇宫里面待了十年的人,立刻就从吕折旋的举动当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她应当接受过很好的礼仪教育。
他问道:“道友从前是大户人家出身?”
吕折旋有些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道:
“我本是阳州商人家的女儿,自幼在闺阁中读书习字,可惜后来家道中落……”
她说着,眼神有些黯淡。
若非如此,她家又如何会没钱聘请护卫,因好面子未曾卖出家宅,招致山贼屠杀。
只有她一人侥幸逃出生天,不幸也幸运地迷失在山中,落入山崖之下,恰恰跌入了一位修行者大能的洞府之中,得了一部正宗道家功法,名为《凤纲经》。
然而那时的她对于修行之事一知半解,并没有发现这《凤纲经》……是一本双修功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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