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圣”,本名裴寒正。
芒寒色正者,清高也。
单从名字上来看,便像是个不近人情、一心求道的冷冰冰剑痴。
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剑圣”这个名头之下,是一段少年为师复仇,一人一剑灭仇敌满门,青年为躲追杀入魔宗,结果却因为歹人嫉恨陷害他是正道卧底,一怒之下又灭了魔宗,壮年为了修身养性隐瞒身份参军入伍,在北原来回杀了三十万夜蛮,将北原阵线向前推了整整千里,中年悟道,直入道岸,在虚室山封圣闭关的波澜壮阔故事。
而从这个流传了许多年的故事里,也能看出来,裴寒正的脾气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暴躁易怒,杀性极重。
且这人并没有什么善恶是非观念,若非魔宗里出了个“好人”,恐怕如今名声在外的,就不是“剑圣”,而可能是什么“魔尊”了。
因此,陈旷发现对方这会儿还没死,才会心里一突。
这也不能怪他,对方若是真想阻止,只需彻底展开自身“道域”,陈旷自然会停在山脚下自报来意。
但是裴寒正并没有,相反,他甚至还收敛了自己的“道域”,虚室山外围,只有逸散出来的一小部分力量。
也正是如此,陈旷才会误以为对方已经坐化。
误认为剩下来的,只是“剑圣”遗骸上的残余威能……
当然,最主要的是,按照记载,“剑圣”确实就差不多在此时坐化了才对。
然而,陈旷原本心里的一丝惊讶,已经被更大的震悚所覆盖。
裴寒正,竟然准确报出了他所修炼的功法的名字!
此刻,是两千三百年前,裴寒正绝对没有可能认识霍衡玄,自然不会知道霍衡玄擅长什么功法。
陈旷也并不觉得,“剑圣”能有读心术,见到他第一眼就能知道他修炼的什么功法。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这《斩草歌》,和“剑圣”有渊源!
也对……霍衡玄从来没有说过《斩草歌》的来历。
陈旷心想,霍衡玄与“剑圣”比起来,也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后辈,倘若霍衡玄机缘巧合,正好拿到了“剑圣”的传承……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此一来,“剑圣”那古怪而嗜杀的性格也有了解释。
《斩草歌》,正是以杀养气!
陈旷心里甚至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或许……霍衡玄参军,不止有当初叛出伽蓝寺的原因,还有效仿裴寒正,找到了适合《斩草歌》修炼道路的意思。
但是,若是《斩草歌》是裴寒正自身的功法,那么此刻他发现陈旷这个陌生人也修习一样的功法,必定会认为只有偷师一种可能性。
这位一生桀骜不羁的“剑圣”,态度绝对不会有那么友好……
所以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斩草歌》,也并不是“剑圣”所创。
想到这里,心血来潮也未曾发出警告,陈旷便抬起头,看向裴寒正,试探道:
“正是……但小子只修习了其中一个篇章。”
陈旷从霍衡玄那里,只得到了《斩草歌》的枯荣篇。
从这个取名的方式就能知道,陈旷现在练的《斩草歌》并不完整。
裴寒正点了点头,道:
“习的哪一篇?”
这是要指点的意思啊!
陈旷心中一震,拱手恭敬道:“枯荣篇。”
一个在剑道上封圣的人物,肯给出指点,哪怕只有一两句,那对于他现在这个阶段,绝对是大有裨益。
裴寒正的表情似乎愣住了一瞬间,随后,竟抖落身上的雪,猛地站了起来。
“枯荣篇?”
陈旷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枯荣篇。”
他想了想,念道:“杀人如斩草,枯荣一息间……活剑需死人,斩人也斩我。”
这养气剑诀,如今他已经算是练到了瓶颈。
杀剑生灵而具现,已经很久没有再产生新的变化。
陈旷能感觉到,这把存在于他神识之中的杀剑,在寻求一个蜕变的契机。
而单纯杀人,已经无法满足它的蜕变。
想要蜕变,就需要那凭古战场“时光”长河之中的那柄剑鞘。
虽然不知道杀剑和那剑鞘之间有何联系,但陈旷隐约有所感觉,它们或许本为一体……
如今唯一再度进入“时光”长河的办法,就在于裴寒正的另外一部分大道。
这剑诀,给了就给了,想要求指点,就不可避免深入交流。
再者……
陈旷的目光落在了裴寒正彻底暴露在外的身体上。
中年人被雪掩埋的身躯无比枯槁,几乎像是一截朽木,骨瘦如柴,仿佛随时可能折断一般。
他已然油尽灯枯,是在这虚室山等待自己寿命最后的尽头。
难怪态度堪称温和……原来陈旷没有记错,只是他有可能是“剑圣”在世时所见的最后一个人。
裴寒正的身躯晃了晃,勉强用自己手中的太阿剑支撑住了自己。
他咳嗽了两声,目光灼灼地看向陈旷: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斩草歌》的总纲了。”
陈旷瞳孔紧缩:“总纲?”
裴寒正点了点头,感叹道:“枯荣篇,是《斩草歌》的总纲,总领了后面的焦墨篇和葳蕤篇,我年少时接触到这本功法,却发现不管怎么修炼,终究是不得要领,无论生气,还是死气,都只会自顾自地发展,而无法自成循环。”
“我深知这功法的玄妙,因此更加深以为憾,本以为总纲遗失,却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你主动来找我。”
裴寒正笑起来:“呵呵,这莫非……就是天意?”
陈旷大为意外。
裴寒正没有见过枯荣篇,也就是说,霍衡玄的枯荣篇并非来自裴寒正?!
那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枯荣篇?
“小友,能否将枯荣篇传授于我?”
裴寒正竟然整了整衣冠,拄着剑颤颤巍巍朝着陈旷抱拳,眼神无比明亮。
“我裴二,愿以平生所学交换!”
陈旷连忙道:“不敢!”
“前辈想学,我自然愿意倾囊相授。”
让这剑圣老人家给他行礼,真是折煞他了……
陈旷上前想要扶住裴寒正,后者却猛地拂袖,眼睛都瞪圆了:“我还没有到站着都要人扶的时候,你要累了就跟我说一声,我来扶着你!”
陈旷:“……”
这老头还挺倔的!
裴寒正自己这么说了,陈旷当然只能顺从。
他将枯荣篇教给对方,裴寒正闭目沉思了三天三夜,就在陈旷险些以为前者是不是已经坐化的时候,中年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裴寒正手舞足蹈了一阵,又激动地拿起太阿剑,不停地演练精妙绝伦的剑法。
虚室山上,雪花纷飞,融入剑光之中,未曾被伤及一分一毫。
其中的每一剑,都称得上是剑道之极致!
陈旷看得眼花缭乱的同时,心中大受震撼。
裴寒正一共演练了三千种剑法,才停下来,看向天空,喃喃道:
“我花了三千年,绞尽脑汁地想那大道在何处,怎么最后才发现……”
“前面根本没有路啊。”
“这天下,根本没有‘道’!天下无道啊哈哈哈哈!”
裴寒正在漫天雪花里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陈旷生怕他笑岔气,连忙道:“前辈!请教我‘时光’之道!”
裴寒正隔着风雪,诧异地道:
“你已身在其中,何必来向我请教?”
“什……?”
陈旷一愣,却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那风雪包围,而脚下的积雪,却正在漫过一层血红粘稠液体。
漫天的血海巨浪,扑面而来,打碎了面前的一切景象!
裴寒正、虚室山,都在瞬间被撕裂!
风雪消散。
陈旷再一眨眼,整片天地刹那改换,原来自己还在那片血海之中载沉载浮,无数的画面在水中出现又消失,化作一个又一个泡影。
他看见其中一个泡影里闪过了一副画面。
裴寒正在虚室山上用指尖接住了一片雪花,将《斩草歌》印刻在其中,随后任由其回归天地之间,纷纷扬扬落下。
裴寒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叹道:“且去自寻机缘吧……”
这片渺小的雪花,随着岁月悠悠,化作风,化作雨,化作尘埃,化作朝露,始终无人察觉。
最后,它又变回了一片平平无奇的雪花。
两千三百年后。
这片雪花,混杂在粗粝的寒风中,掠过无边厮杀的战场,轻柔地,落在了一个被半埋在尸体堆里的年轻士兵干渴的唇边。
雪花融化成一滴水,和着腥甜的血液,被士兵咽了下去。
那士兵的头盔歪歪斜斜,露出才长出一茬青色的头皮。
这竟是个和尚!
陈旷瞳孔猛然紧缩。
依稀之间,那士兵熟悉的眉眼在他脑海之中与霍衡玄的老脸重合。
霍衡玄,竟是如此得到的《斩草歌》!
换而言之,这因果的尽头,竟然也是陈旷自己!
“轰隆——!”
血海当中,似有鲸鸣雷音,仿佛整条“时光”长河,正在发出欢欣喜悦的声音。
陈旷心念一动,古朴杀剑已经到了他手中,被他握住。
血海浪潮向两边褪去,身后的浪又将他往前推。
而就在他前方不远处,那神秘的剑鞘正悬浮在半空,好似在等待自己的主人。
陈旷深吸一口气,飞身上前,一把握住了那剑鞘。
另一只手持着杀剑,顺势将二者合而为一。
“咔嚓!”
严丝合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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