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旷转过身,盯着眼前笑眯眯的小和尚。
冒充狮心这件事,他确信除了自己和霍衡玄之外,恐怕就只有苏煜有可能知道,甚至就连奚梦泉,或许都不知晓此事。
奚梦泉能将事情算得那么清楚明白,很可能是通过当初与自己的一年相处进行的反推补充。
这人毕竟是乐圣,不是算圣……
至于其他人,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
迄今为止,陈旷从来没有透露过任何与这方面有关系的消息,就连沧浪评上,也只写了他疑似使用的是佛门功法,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以剑和琴出名。
陈旷这个名字,和无垢净土之间不能说没有联系,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眼前这不过只有几面之缘的小和尚,又是如何得知他的目的?
更奇怪的是,“我即灵机”此前判断对方说的是真话。
也就是说,他之前的善意和腼腆都是真的……而此刻几乎不加掩饰的恶意,也是真的。
是的,恶意。
陈旷能明显感觉到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在对方身上骤然释放,“心血来潮”此刻可是正在在脑子里咚咚作响,告诉他对面不是个善茬。
他如今也算是经历众多大风大浪,因此才没有因为这惊变而失态,而且,对方身上并没有杀意。
既然没有杀意,而故意说出陈旷的把柄。
那么对方多半是来谈条件,谈合作的。
这才是他此刻还能心平气和地站在原地的原因。
陈旷沉声道:“你是谁?”
修竹没有任何破绽,那么要么陈旷又一次陷入了幻觉,要么现在在和他说话的人,根本就不是修竹。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而不是等我进入净土再揭穿,那么就是想要帮我冒充了?”
他直直看向修竹:“条件?要求?说说看吧。”
小和尚睁大了眼睛,随后兴致盎然地笑起来:“有趣,有趣,你果然很有趣——我不是谁,正是法号修竹的伽蓝寺正珠弟子。”
“待你进了净土,我再与你好好说话。”
他忽然脸色一变,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
“陈施主,不是说启程么?怎么停在这儿了?”
陈旷挑了挑眉,这家伙……人格分裂?
不太像,如果是精神疾病,绝对没有如此清晰的行为逻辑,更何况,对方身上的气息是实打实地变化了,并不是单纯的性格转变。
陈旷沉吟了一下,按捺下心中的疑惑,道: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来一件高兴的事。”
修竹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哦……”
虽然他心里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但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是出家人,不可妄动窥探他人隐私的凡心,要心如止水才好。
修竹又接着道:“对了,陈施主,我刚才忘记说了,外来人想要进入净土,得先往度关师叔那拿一份文书,并行检查之事,确定身份无错才可以。”
仿佛是怕陈旷不满,修竹又补充道:“每个人要进净土,都得这样的。”
陈旷观察着修竹的神情,那短暂出现的家伙又突然消失不见,似乎是不打算出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我知晓了,到一个地方便守一个地方的规矩,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修竹听见这句话,心里却有些微妙。
他虽然只和陈旷见过几面,但这几面,他不是在和人起冲突,就是在杀人。
甚至连那“武圣”,都死在他们这些天骄眼前了……虽说主要原因应当还是牧肇企图算计其余门派所有人导致地灵真君出手,但毕竟后者的主要目标就是陈旷。
说是因陈旷而死,也没有什么毛病。
修竹也隐约知道陈旷这个名字,背后的一系列腥风血雨,迄今为止,梁、阳、周三国的风云,都被他搅动。
这样一个人,说自己要乖乖守规矩,自然是违和感拉满了。
但修竹又隐约感觉对面是个好人——这是他的直觉,所以才会在对方托付之时选择相信,带他来净土。
修竹只好道:“陈施主这回来净土,是有什么要紧事?”
先前陈旷自己想起高兴的事那是私事,但是进入净土的目的,那就是公事了。
修竹带着他进入净土,自然也要被师叔盘问,若是一问三不知,自然不好意思。
“我其实是为了寻人来的,早先为人所托,答应了要将一件物品交给一个人,不敢食言。”
陈旷笑了笑:“路上聊吧。”
他来这净土,便有三个目的。
其一便是避难。
牧肇已死,而且因为是被破了道心之后死的,直接被道岸除名,无法转世轮回,已经不是威胁。
但东皇却依旧不在轮回之中,而三劫宗的宗主燕如也有几率突破。
阳国如今国运衰落,都不需要阳国皇帝自己想通,那位女圣人过不了多久,可能也会破镇而出。
更何况周国的国运……陈旷见识过阳国的国运,连圣人都可以镇压。
若是换成最强盛的周国,陈旷相信,其威能恐怕远超圣人。
更何况,这回可没有“道心”给陈旷来破了。
吕折旋新晋道岸,保护陈家就已经是极限了,陈旷必须另寻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有“以心换心”被动在,只要陈旷不死,吕折旋就不会死。
但陈旷最担心的其实还有一点。
那阳国皇帝城府不够深,在意识到自己被陈旷耍了之后,再面临这种情况,有可能会破罐子破摔。
也就是,将陈旷吞食了长生药的消息直接透露出去。
届时,陈旷将成为天下所有修行者觊觎的唐僧肉。
面对长生的诱惑,哪怕是之前对陈旷态度友善的修行者,都有可能变成敌人。
二,则是完成霍衡玄神魂消散之前的最后嘱托。
霍衡玄虽然对他算计不少,但也帮了他很多,已经答应了的事情,自然不能食言。
要将那席卷万军的一剑,给一个人看。
三,是为自己的功法一个正经的来历。
这实际上是霍衡玄坑的他,为了让他不得不去伽蓝寺,否则这私自练了佛门顶尖功法,可是一个大把柄,要被净土通缉的。
两人离开这破旧庙宇,外面竟是一片茫茫戈壁。
暗黄的风沙扑面而来,粗糙干燥地拂过裸露的脸颊和肌肤,甚至带来了一丝痛感。
陈旷前生今世都是生在水乡,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以他现在的修为,自然不会被外界环境影响肉身状态。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影响,他甚至感觉周围的灵气都要干上几分……
倒是没想到……净土居然会在沙漠之中。
路上陈旷趁机和修竹闲聊,从这没防备的小和尚口中套出不少话来。
修竹这个净土天骄,确实是宿慧之人,小时候作为孤儿在外流浪,后来在某个雪夜在一间破庙里避雪,无意中发现残破的佛像之中竟然有一枚舍利子。
他一触碰到那舍利子,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就被伽蓝寺的僧人给带回净土了。
但奇怪的是,他继承了能力,却没有继承记忆,甚至不知道自己继承的是哪个佛子的舍利。
甚至伽蓝寺自己都查不到这舍利的归属,最后也只能翻遍了寺内的记录,安在一个很久以前外出历练却意外死亡的佛子身上。
毕竟这舍利是真的,功法也是真的。
宿慧之法,为净土特有,不可能作假。
再者,修竹天性良善,又有天赋,净土的不闻、不见、不言三位大禅师也十分喜欢这孩子,便让他留了下来,拜在不闻禅师的一个弟子座下。
而这三位大禅师,正是无垢净土的三圣。
没错,无垢净土有整整三位圣人坐镇,这便是万里佛国的底蕴,虽然与世无争,远离尘嚣,却无人敢有任何小觑。
在吕折旋成圣之前,玄神道门四位玄玄境,蔺青崖一个道岸境,也只能算是勉强和无垢净土齐名。
因此实际上,修竹也算是圣人真传的徒孙了。
但无垢净土,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便是不管净土之外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选择历练而受磋磨,是修行的必经之路,连佛祖都曾受过修行之苦,他们这些佛弟子,自然也要效仿。
就算在外死亡,那也是历练的一环,只是一旦陨落,便要派人出去回收舍利子,再挑选优秀弟子行宿慧之法。
当然,如果本来那佛子就已经选中了传承者,后者自然会自己来寻净土佛国,落叶归根。
陈旷如今要做的,便是如此。
修竹听了陈旷与霍衡玄的约定,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那他要你找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陈旷道:“一个女人。”
修竹睁大了眼睛:“女人?在净土找女人?难道是找一个尼姑?”
佛国几乎没有一般民众居住,只有外围一圈是俗家弟子,也是要潜心礼佛的,越往内部,佛寺便越来越多,总共建起了九百九十九座寺庙,而伽蓝寺则在最中央。
组成整个无垢净土的,是这九百九十九座寺庙,而非一个伽蓝寺。
但伽蓝寺是佛悟道飞升之处,因此,也是剩下九百九十八座寺庙僧人眼中的圣地,地位自然是最高的。
如果按陈旷所说,霍衡玄是伽蓝寺正珠弟子,而且还是年轻时,活动范围应当只在伽蓝寺内,那么一般情况下,他应该接触不到俗家女子才对。
修竹自然也只能猜对方是尼姑。
陈旷摇了摇头:“不是,他说是个剑法很好,长得也很好看的女人。”
修竹“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所以这位前辈当初犯的是……色戒?”
陈旷忽然笑起来:“不是,是杀戒。”
修竹又“哦”了一声,这次拉长了一些语调。
陈旷撇了撇嘴,道:“人家压根不知道他的心思,他自己在那边单相思白月光,想了四十多年而已。”
霍衡玄这老登,当年的剑术启蒙就是那个女子,后来因为与寺中其他弟子发生冲突,失手杀了人,这才奔逃而走,成了伽蓝寺弃徒。
一言以蔽之,杀人如麻的纯情老处男。
到死了,才敢叫人去找对方,还只是“把这一剑给她看看”。
陈旷本想痛斥这种软弱行径。
但想到自己进净土,也有躲避沈眉南的意思,心里顿时有些悻悻然。
嗯……感情这种事,确实还是强求不来。
顺其自然就挺好。
陈旷望天叹了口气,前方带路的修竹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前面道:
“陈施主,我们到了!”
陈旷眯起眼睛看去,却没有见到净土的入口,只见到了一间孤零零立在沙漠之中的小庙。
这小庙当真极小,仅有一扇门,上头盖了个屋顶,里面供奉了一尊小小的佛像。
而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则有一个僧人双手合十,盘腿而坐,神情安详肃穆。
修竹喊道:“度关师叔!”
那僧人睁开眼睛,朝两人看了过来。
修竹走到那小庙前面,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度关念诵佛号,道:“净土自然欢迎好客来访,且上前来,让贫僧观察一二。”
他朝陈旷伸出手,将掌心朝上。
陈旷亦双手合十,道:“见过师叔。”
他和修竹是同辈朋友,入乡随俗,这么称呼无可厚非。
修竹没有发觉异常,但那度关却“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陈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和隐约的震动。
陈旷不慌不忙,缓缓微笑道:“我此来净土,其实还有一件事,便是归还一枚真圣身躯烧铸的舍利子。”
他从怀里拿出一枚金光灿灿的舍利,霎时,其上缠绕的五彩之色大放异彩,又有八种佛相纷纷呈现,恢弘浩大,直击心灵。
“这、这是……”修竹目瞪口呆。
这气息他再熟悉不过,因为他也修习的是这门功法!
度关猛地站了起来,瞳孔紧缩:“八相示现!”
“这是《泥胎金塑法》大成之异象!除了三位大禅师外,便只有历代佛子才可修炼!”
度关立刻有些急切地道:“此舍利的主人是谁?!”
陈旷面不改色,道:“大约八年前,我在梁国一个小村庄中遇见了一位四处云游的僧人……他说他名为‘狮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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