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和李东阳进得大厅,叩首问安。
正德帝是属狗脸的,说变就变。他横眉瞪眼:“安,安,安什么安!朕堂堂天子,九五之尊,万乘之躯,竟被一小小七品知县软禁!”
“纵览史书,这样的事亘古未闻!此等胆大包天的知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要知道。软禁皇帝不是意图谋反,而是现行谋反!”
常破奴叩首:“臣万死!”
常风见正德帝龙颜大怒。心中暗道“不好”。连忙求情:“皇上,破奴年少轻狂。臣绝不徇私!臣会将他关进诏狱,严加审问!”
常风这是在替儿子行“小杖受,大杖走”之计。
要知道,不管以什么理由软禁皇帝都是死罪。
诏狱是常家的地盘。进了诏狱常破奴受不了什么苦。到时候再找张太后、夏皇后为常破奴求求情。等正德帝气儿消了,最多革常破奴的职。
侍立在正德帝旁边的江彬却心知肚明,他的“父皇”根本没有惩治常破奴的意图。这样的好官,‘父皇’重用还来不及呢。刚才那番话,也只是吓唬吓唬常家人罢了。
江彬多会做人啊,此时不给常帅爷卖好更待何时?
江彬开口,为常破奴求情:“禀皇上。今夜之事并非‘软禁天子’。而是常县尊对皇上一片忠心,怕皇上在宫外出差池。”
正德帝怒道:“把朕关在县衙客厅三个时辰,这还不是软禁!”
“常破奴罪大恶极!不严惩何以正纲纪?若日后朕的臣子人人都学常破奴,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圣人礼法何在?”
“常破奴,听旨!”
常破奴叩首:“臣悉听皇上处置。”
正德帝正色道:“你囚禁天子,罪大恶极!念常家两代侍主,颇有功劳。朕免你一死。”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常风脑门上的汗“唰”一下子出来了。他猜测,正德帝至少要判常破奴一个革职流放充军。
千万别充军两广,充军西北便好。西北新贵仇钺是常家至交,常破奴到了西北不会受任何苦。
万万没想到,正德帝的所谓“处罚”.更像是一种奖赏。
正德帝咬牙切齿的说:“常破奴,你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如今外放做官,是在离京只有区区五十里的大兴。跟在自家为官没什么两样,随时可以抽空回京里的家。”
“朕就罚伱.去河间府做府同知,让你尝尝离家四百里当游子的滋味儿!”
正德帝此言一出,常风父子都愣住了!
这哪儿是惩罚啊?!
知县正七品,府同知正五品。这等于是连升三级!
常破奴最近这一年,称得上大起大落四个字。先从正三品顺天府尹,自请降为正七品知县。借以从刘瑾案中抽身。
这马上又升正五品府同知了。河间虽比不上顺天,但亦是北直隶大府。
常风父子愣了半晌。
还是李东阳学着常风的腔调,高呼一声:“皇上,圣明啊!破奴,还不快领旨谢恩!”
常破奴这才反应过来:“臣,领旨谢恩!”
正德帝笑道:“行了,少来这套。哪个王八蛋刚才对朕的青云小侄说,朕名朱寿、字无谱、号野驴的?”
“你来大兴县不及一年。大兴县境内肃然,颇有盛世太平光景。到了河间,你亦要像在大兴一样勤勉治理地方。”
“你虽是封疆大吏的苗子,但刘瑾对你那种破格的提拔乃是揠苗助长。”
“朕希望你能踏踏实实在地方历练。河间府同知一任三年,若干得好,三年后朕升你知府。知府三年干得好,朕升你做三司!”
“你千万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常破奴叩首:“是,臣一定不辜负皇上的期望,勤勉为官,为皇上结草衔环。”
正德帝又道:“另外,常青云那孩子颇为灵秀。准其入大本堂读书。朕要给他请最好的老师。常破奴,你舍得吗?”
大本堂是洪武元年,太祖爷钦定的藏书所、皇子学肆。
到了如今,正德帝无子。大本堂虽还保留着,但只剩下了藏书功能,失去了教导皇子的功能。
正德帝让常青云入大本堂读书,这是皇子的教育待遇。
常破奴怎么会舍不得?他连忙喊出了祖传口号:“皇上,圣明啊!谢皇上恩典!”
正德帝笑道:“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常风听了正德帝的这道旨意,激动的要命!
刘瑾没有子嗣,将常恬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皇上、皇后膝下无子,张太后无孙。常家嫡孙进了宫里读书.还不得被当成皇宫团宠!
以后若皇上诞子,常家嫡孙便是妥妥的太子伴读郎!等皇上百年之后,太子即位。常家富贵可以延之于第三代。
常风不是算命先生,自然想不到也不敢想,大明的下一位皇帝非正德帝血脉,而是正德帝的大宗堂弟。
正德帝道:“此番出宫,朕虽未吃到心心相念的河间驴肉火烧。但朕却不是一无所获!”
“朕有一感想。地方官代天子牧民。若正堂主官是清官廉吏,就没有治理不好的地方!”
“假若叛匪刘六、刘七是大兴县人。就算他们想造反,大兴百姓也不会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跟着他们谋反!”
常破奴却打断了正德帝:“禀皇上,臣以为‘地方官代天子牧民’的说法,是不折不扣的胡说八道!”
“‘牧’者,放养牲畜也。说地方官是代天子牧民,岂不将百姓当成了牲畜?会说话的两脚羊?”
“百姓绝非牲畜,而是官员衣食父母。非‘牧’也,应‘赡’也。”
李东阳连忙道:“破奴,不要胡说。‘九州之长,入天子之国曰牧’,语出《周礼》。明礼承于周礼.”
正德帝却摆了摆手:“李先生迂腐了不是。朕觉得你女婿说得很对。”
“为何吏治从未清过?贪官污吏年年杀,永远杀不尽?就是因为他们以牧人自诩,将百姓视为牲畜!予取予夺!”
“百姓更是有民谚曰,灭门的知府,破家的知县。”
“若每个官员都有常破奴这样的看法,百姓是官员衣食父母。那朕这个皇帝就好当多了!”
常风高呼:“皇上,圣明啊!”
正德帝道:“罢了。天色晚了。朕进了海清河晏的大兴县,岂能不留宿一晚?”
“朕今日就借常破奴的宝衙过一夜。明日一早返京。”
常风正要开口反对。正德帝打断他:“不用怕,朕不跑!”
正德帝嘴上说不跑,常风却捏了一把汗。正德帝是他看着长大的.皇上的尿性,他比谁都清楚。
常破奴腾出了自己在县衙中的卧房给正德帝居住。
进了卧房,正德帝先让李东阳下去休息。
随后他问了一个之前在粥铺问过施粥老头儿的问题:“此地可有美妇人乎?”
常破奴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朱厚照你啥意思?县衙里就我老婆一个美妇人!难不成你要跟我当连襟啊!
正德帝怕常破奴误会,连忙补了一句:“听说你们这里有个胭脂巷。”
皇帝跟臣子要妓嫖,要的还是妇人妓。正德帝也算开皇帝风流史之先河。
常破奴严词拒绝:“城中确有胭脂巷,青楼颇多。但臣不敢.”
常破奴话还没说完,常风打断了他:“啊,破奴你还不速带衙中官婆,去胭脂巷为皇上挑选陪侍之人?”
说完常风把常破奴强拉出了卧房。
常破奴小声道:“爹,你这不是逢君之恶嘛?虽说官媒月月给胭脂巷的姑娘验身查病,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常风却道:“破奴你糊涂啊。以皇上那野驴性子,万一半夜又跑了呢?得找个女人拴住他。”
“你带个官婆去青楼,挑个尚未卖红花的闺女身。记住,来之前一定要用麝香。陪侍皇上之后,亦要用麝香。”
麝香是古代青楼女子用来避免怀孕的法宝。
常破奴苦恼:“可皇上要的是妇人。送个闺女身进去,皇上会不悦。”
常风道:“蠢啊。你让官媒挑人的时候带个圆滑些的木棍去。选好姑娘后让官婆给她落红花。落了红花不就成了妇人了?”
常破奴倒吸一口凉气:“爹,你好手段啊!”
常风道:“横竖选的姑娘今夜都是要陪皇上的。先给她落红花不算缺德。快去吧。”
常破奴开了句玩笑:“用不用给您老也找个?”
常风骂了一句:“滚!”
半个时辰后,常破奴将一个又沟沟又丢丢,刚成妇人身不及两刻时辰的女子送进了正德帝的卧房。
常风还是怕出岔子。干脆在房门前侍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正德帝满面红光,心满意足的出了卧房,吩咐常风:“走,回京去!”
常风都四十六岁的人了,在门口站了大半夜,两个眼圈都黑了:“是,臣这就备驾。”
这是正德帝第一次抛开朝中文武、宫廷卫士的夜奔。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万幸正德帝夜奔到了大兴县,遇上了常破奴。不然常风、李东阳他们还要提心吊胆好几天。
过了半个月,常破奴到任后,派人来给正德帝送了一样贡物——河间特产,驴肉火烧。
正德帝龙颜大悦,跟江彬夸赞,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常破奴想着他。
此次正德帝夜奔,李东阳等人惊出了一身冷汗。获益最大的是常家。常破奴连升三级不说,常风嫡孙常青云入学大本堂。得以接受整个帝国最优质的教育。
常青云平日在大本堂用午饭,动不动就被张太后或夏皇后叫去赐膳。
正如常风预料的那样,常青云成为了继常恬、常破奴后,第三代的宫廷外姓团宠。
常府。
李东阳跟常风对坐喝茶。
李东阳笑道:“青云这一生有了保障。且不说日后会不会得宠为官。皇上昨日吃了破奴贡上来的河间吃食,下旨命刚到吏部就任的王守仁做青云的启蒙师。还有一堆翰林院的大儒教一同教他。”
“有这么多好先生,还怕教不出知书达理、学富五车的好学生?”
常风却道:“青云这孩子是个有福之人啊.唉,皇上以后要是隔三差五的搞什么微服出巡.着实会让咱们头疼。”
李东阳道:“江彬那人看似是你的人。实则一肚子自己的小九九。皇上偷跑出宫,他根本不会提前透给咱们信儿。的确让人头疼的很呐。”
常风点点头:“的确,只是看似而已。如果说自己人,也只有敬武、巴沙算得上自己人。”
李东阳道:“我有一策。为防皇上下次微服出巡不是往南,而是往北。应让宫廷画师多誊画一些皇上的相。分发给北边各隘口的守将。”
“若皇上要经各隘口去草原,让守将拦住他。”
常风道:“成啊。武将有拜军神的习俗。不少武将家中都挂有中山王、开平王相。”
“咱们给武将发皇上的相不算越礼。皇上英明神武,军事能力不逊于中山王、开平王。实乃大明战神。武将争相设相而拜岂不是很合理?”
“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只会欢喜。”
李东阳又道:“昨日我去找了杨廷和,跟他深谈了一番辅君治国的方略。杨廷和是治世能臣。”
“我在离开他家前,跟他挑明,明年我会致仕,向皇上推荐他接任首辅。”
常风道:“杨廷和是贤臣,有能力当好首辅。但亲家当真要致仕?”
李东阳点头:“几十年的宦海沉浮,我太累了。如今奸宦已除,阉党一扫而空。”
“杨廷和、杨一清那样的贤臣、王守仁那样的好官陆续掌权的掌权、起复的起复。我也该急流勇退,归隐田园了。”
“唉。即便归隐田园,我依旧要挨骂!谁让刘瑾当权时,我隐忍数年而不发呢。”
常风道:“皇上赐了我三万亩地。我比谁都清楚,亲家公你为官数十年两袖清风,家无余财。”
“不如我转赠一万亩给你用于养老。就算皇上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李东阳却道:“不必!放心,我虽家无余财,但有养活一家人的手艺。书画便是我的手艺。”
“实在不成,以卖字画为生。断乎饿不死。”
正德六年的春天,一切都向着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发展。
皇帝虽放荡不羁不靠谱。但他只醉心于军事,将政事交给了一群贤臣、贤宦。
李东阳、杨廷和、杨一清等人与张永、魏彬合作愉快,推行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德政。
九边因常风夸大刘瑾家财的计策,亦得到了短暂的平静。外部安定。
商品经济在江南、江北蓬勃发展,整个大明帝国稳中向好,前景灿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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