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畏……名字还算好听。”
秦采薇用手指在已经稍稍有些褪色的职位上摩擦几下。
那个名字娟丽秀气,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男子写的,很可能是当年吴夫人代笔所写。
她注视了半晌,实际上婚帖里除了幸福美好的祝词之外,就是夫妻二人的生辰八字,算起来对方的年龄比自己还大几岁。
恍惚间眼前出现一道模糊的景色。
雪。
小男孩。
哭鼻子……
那是埋藏在她记忆最深处的东西,并非是她刻意忘记,而是因为随着时间的增长,童年的记忆终将会变得模糊不清。
有多少人能记得自己五岁时的情景呢?怕是没有几个地。
秦采薇就像是忽然做了一场梦,梦里的她变回了娇小的模样,身上披着火红温暖的披风,头顶的发髻上还挂着铃铛。
记忆里是漫天的雪,庭院里除了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一张干净到刚刚出炉的白宣纸,还未曾有人往上着墨。
她记得当时在雪里边有个穿着皮袄,拿着木头短剑的傻男孩,他呆呆的也不搭理自己,就自顾自地在雪地里舞着自己无师自通的王八剑法。
自己做了什么,好像弄哭了他。唉,明明是个男子……至少是个男孩,居然会哭鼻子,真是想想都觉得羞得慌。
对了,自己拿雪球砸他来着,因为她不搭理自己,喊了好几声也没有反应,于是干脆拿雪球丢他。
可是后来……好像在跟母亲说话,自己好像还来过这里好几次,但是都没有这一次的印象深刻。
“那个小男孩……就是吴畏?”
秦采薇捏着手里的婚帖,正审视着自己脑海里的突然出现的童年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不清,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但是终究还是有些印象的。
她正在感慨,忽然听到了院外的脚步声,从声音来听,应该是自己母亲的脚步声。
“坏了!”
秦采薇一时间手忙脚乱,她把小盒子拿在手里面,刚刚推开盖子,都还没有来得及把婚帖放进去。
盒子里面还放着一些首饰,随着女子摇晃盒子,相互碰撞之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虽然声音不大,却被耳力极好的秦母察觉到。
“谁!”
秦采薇手脚瞬间冰冷,她居然隔着一道门,就感觉到了刺骨的杀气,就像是开闸后汹涌奔来的洪水,能够直接把人淹没。
秦母虽然平时严厉,教育女儿时也从不留手,但是那毕竟是她的女儿,虽然手上不留手,但是却没有从气势上施压。
但当年她可是在江湖上也掀起过一阵血雨腥风的,手里沾过的人血无数,一旦动了杀念,就算是用刀鞘都能劈死人。
秦采薇跟着自己母亲练武,招数学了九成,但是终究不是从生死边缘几番挣扎过的人,身上少了一份凝练的杀气。
这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分别。
即使秦采薇已经刻意去学,甚至在查案问话的时候也会去模仿自己母亲教训自己时的样子,但是终究少了点什么。
秦母平时不会展露出来的,也就是这份最为缺少的东西——瞬间爆发的杀气。
若是在当年,她甚至可能凭借气势镇压群雄,靠的除了自己过硬的本领,就是超人的杀气。
她就像是一只母狮子,虽然平时凶狠,却像是关在笼子里面,让人看了会心生畏惧,但是不至于到达胆寒的地步。
但是在发现陌生人进屋的一瞬间,秦母就像是被打开牢笼的狮子,瞬间露出的獠牙和利齿,就能将一切敌人撕碎。
“娘,是我!”
秦采薇差点吓得腿软,她直接是出于本能的喊了一声,也就是这一声呼喊,才算是让门外的人收敛了杀气。
“丫头?”
秦母用左手推开门,她目光瞬间扫过自己的卧房,确定只有自家女儿一个人之后,迈步走进来。
她右手上握着一把细长的刀,那把刀的鞘上居然有如同火焰一般的花纹,甚至还能看到不停闪烁的红光。
那把刀的样式奇特。
秦采薇是练武之人,也是用刀的刀客,几乎是在目光落上去的第一眼就拔不出来了,虽然没有见到长刀出鞘,却也是直觉的认为是把极品的宝刀。
跟这把刀一比,自己花银子从京城铁匠手里打出来的佩刀简直粗俗得像烧火棍一样。
“你怎么在我屋里?今天不用当差吗……”
秦母叱咤江湖,自然是也有宝刀护身,这样东西一直都藏在家里屋顶的房梁上面,她在刚才意识到有人进屋之后,一个飞身就取了下来。
往常她是不会出门的,今日是因为情况特殊,她跟随秦父出门去见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所以才不在家中,正好让秦采薇钻了空子。
“我……”
秦采薇还没开口,就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小盒子,连忙往自己身后藏去,可是秦母是何等人,她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了自己珍藏宝贝的盒子。
“你是怎么翻出来的?快点把盒子给我,里面是娘的一些首饰。”
秦母一瞪眼,被从小耳提面命教育出来的秦采薇倒是不敢不从,于是只能低着头乖乖地把盒子递了过去。
“你这个孩子……”
老母亲接过盒子,她还是埋怨地看了一眼自己二十岁还不让人省心的丫头,然后把目光落到盒子上。
手指一顶,推开盒子盖。
入目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张婚帖,秦母顿时眉头一皱,扫向女儿的目光更是凌冽。
“你翻我的东西了?”
秦采薇虽然低着头,还是被自己母亲的目光吓得倒退好几步,她心虚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话!”
秦母的声调提高,瞬间就把女儿吓了一个哆嗦。
“我……我……”
秦采薇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自己的亲娘瞪眼,她吞吞吐吐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毕竟这件事情的起因就是自己偷听了父母的对话。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秦父姗姗来迟,他一进门就刚好听见自己妻子语气严厉地断喝,语气之严厉是他近些年少见的。
于是他也是心里暗叫不妙,连忙走了进来。
看到的是气势汹汹的拿着宝刀是妻子,还有瑟缩着往后退去的宝贝女儿。
完了,不用猜也知道是宝贝女儿又惹了祸,这才又是因为什么呢?
秦父连忙先走过去拦住自己妻子:
“你干什么呀!孩子就是犯了错,你打也可以,骂也可以,不必要动刀吧……”
“你知道个屁!”
秦母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拿着宝刀,于是连忙把刀往身后一藏,说实话母女二人藏东西的姿势倒是一模一样。
“她把这东西翻出来了……”
她把手里拿着的盒子往秦父的方向一推,后者不明所以地接到手里,然后就看到了盒子里的东西。
因为秦采薇是着急忙慌把婚帖塞进去的,所以自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了。
饶是一贯装傻充愣的秦父也有些犯难,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叹了口气,把盒子盖上,然后随手放在一边。
“你……你是如何知道此物的?”
“我就是……就是随便乱翻的时候找到的。”
秦采薇看到自己父亲回来,心里面多少安定一些,因为至少当着爹的面,母亲下手不会太重,要是太重的话父亲自然会阻拦的。
“随便乱翻,你随便来爹娘的屋里乱翻什么?”
秦母把眼一瞪。这个嘴硬的死丫头,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敢不说实话?她真是想过去抽女儿一顿。
“我……我就是……”
秦采薇一时语塞,她是真的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来搪塞父母,所以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别这么凶,孩子她也老大不小了,是个懂事理的聪明丫头。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你这么凶干什么?”
秦父先过来安抚自己的妻子,然后示意她出去把自己手里的刀先放好了再回来。其实是借机先把妻子打发出去,让女儿的心情能够平复一些。
“孩子这么无法无天,都是你惯的。你!”
秦母生气的时候,那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就算是自己的丈夫,她也敢瞪眼怒骂,要不是当着女儿的面,更难听的话她都说得出来。
“行行行,好好好,先去把你的刀放起来,别吓着孩子……”
面对自己那如母狮子一般的妻子,秦父只能是陪着笑脸,脸上没有一丝生气的表情,嘴里半哄半骗地把秦母推出了屋子。
“好了,丫头。你跟爹爹总要说实话吧……”
没了秦母在侧威胁,秦采薇的心里确实安定了不少,毕竟父亲一向是疼爱自己的,就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在他面前也没有过责罚的。
“我之前遇见一个瞎子算卦跟我说我有过姻缘,爹娘给我定过亲,那门亲事的夫家姓吴……”
秦采薇想了想,自己还是从这里开始说比较好。
“嗯,这件事儿我听你母亲说过了……”
夫妻之间哪里有什么秘密。秦采薇跟秦母说的几乎每一句话,秦父应该都是知道的。甚至有的时候,秦母告诉秦采薇的一些话,都是秦父教她说的。
“昨天我回家的时候无意间听到爹娘说话,提起了吴家,虽然没有听真切,但是……”
秦父是个何等聪明的人,自己的宝贝女儿只说了两句话,他已经大概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猜了出来。
“吴家……所以你起了疑心去追查吴家的事情?并且到你爹娘的房里找当年定亲时留下的婚帖?”
“是……我只听到‘吴家’,‘三品武将’几个模糊不清的词,所以去了县衙找资历最老的刘班头,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了吴家的过往。”
秦采薇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老父亲苍老黝黑且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变化。以前的她只觉得是因为父亲憨傻,直接现在才看出来这叫波澜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既然你知道了,自然也就不瞒你。”
秦父回头看了一眼屋外,大概是自己妻子知道了自己的意思,所以秦母根本就没有再进屋来,而是等在客厅里面。
“吴将军跟我确实是至交,我们可以算是在沙场上互相救过对方性命的生死弟兄……吴夫人又救过你母亲的命,想当年在京城,咱们两家人的关系是相当好的。”
秦父说的是实话,但还是一样的,不是全部的实话,始终有所保留,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宝贝女儿。
毕竟自己的过去牵扯了很多的往事,那是他不愿意去回想,也不愿意去再提的事情。
“你们的婚事是你娘做主,跟吴夫人定下的。我没有反对,吴将军也没有反对,所以这件事儿就这么成了。”
说到这里,秦父走过来重新把桌上的盒子打开,把那张婚帖拿了出来,原本应该是火红喜庆的颜色,现在稍稍有些褪色了。
就像是每个人的过去,终究会消退的。
“你既然调查过吴家,应该也知道吴家的下场……”
“嗯,吴将军被污后斩首,吴夫人上吊自尽,他们的孩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秦采薇点点头,她发现自己在说话这件事情的时候,才能从一向淡定憨傻的父亲脸上捕捉到一抹悲伤的神色。
看到自己的挚友一家落得如此下场,曾经的父亲又该是何等的悲伤呢?秦采薇想着,恐怕过了这么多年,这份悲伤也丝毫没有减退。
“唉……”
秦父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爹,那……”
秦采薇看着悲伤的父亲,犹豫再三还是悄声的问道:
“吴家的那个孩子真的已经死了吗?”
“那个叫吴畏的小男孩……”
秦父没有直接说,而是轻轻摇了摇头。他在这里耍了个把戏,因为他只回答了一半的问题,他既没有说吴畏死了,也没有说吴畏没死。
总之答案还是由秦采薇自己得出来的。
“爹,您当年……”
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实际上,最了解孩子的往往就是父母,他们会记得你小时候爱吃的东西,爱玩的玩具,甚至是每一次跌倒,每一次哭鼻子……
所以秦采薇只是一开口,秦父就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
女儿借着这件事,是想要问问自己爹的过去,问秦父到底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会娶了自己的母亲?心甘情愿的居住在这京城外的荒野上。
“你猜的没错,你父亲我当年的位置与吴将军比起来只高不低。”
“但是三品武将的府邸竟然在一夜之间就被人封禁。堂堂的镇边将军居然被斩首在东市,妻子在府中自尽,儿子不知下落……”
秦父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让他回想起了过往见到的种种。面对吴将军的惨状,他作为好友只能有心而无力的看着,只能选择冷眼旁观,为了不牵扯到——自身。
“你爹我真的怕了,怕有一天你母亲和你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后来咬了咬牙,辞官归隐,再也不去管京城的事了。至少我可以守着你们母子,陪着你母亲变老,看着你一点点长大,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
“爹……”
秦采薇被自己父亲所说的话而感动,她一点点红了眼眶,咬着下唇低低的喊了一声,声音里有些呜咽。
“好孩子……不会有事的,都过去了。”
秦父捏着自己手里的婚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就像是刮起了一阵微风在人的脸上拂过,轻柔到什么都没有带走。
“所以还留着这件东西,是为了让你母亲留个念想而已……你也不用想太多,这件事情就当是一个故事,听听也就罢了。”
秦采薇只能望着婚帖点了点头,但是她心里还是一点点疑惑,可是她也说不清楚到底疑惑什么,也许是因为父亲的话感动到她心绪不宁,所以也就没有多加考虑。
“好了,出去吧,让你娘打你一顿,让她出出气……这件事就过去了。”
秦采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女儿出去。
“啊?”
女子则是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平淡而且残酷……虽然被自己的娘教训一顿,也最多就是受受皮肉之苦,但是自己娘下手可真的不会刻意留手的。
想当初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武艺有成的时候去挑战母亲,结果就被打得满头是包。
虽然不情愿,她还是出去了,然后被秦母拎着耳朵走出院子,偶尔还能听到母亲低声教育她的严厉声音。
“这件事就此……打住吧。”
秦父打开盒子,但是他没有着急把婚帖放进去,而是把目光落进了盒子里边。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居然还能看见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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