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日暮,可江上风急,南次将他的一件外衣,当作了风氅,轻轻披在瀛姝的肩上,他的手一时不愿离开,可瀛姝的手已经握住了金丝镶绣的领缘,她望着他微微一笑,眼眸里他的身影轻轻晃动着,南次不由也扶稳了舷栅。
突然而来的机会,竟实现了他存在已经久的愿望,带她乘着渡船去向更远的江湖,他们可以在陌生的地方,仰望熟悉的中秋月,只是暂时的旅行,因此不受离愁的羁绊,就能在别处的月色底,笑谈着过往和未来。
但命案是件煞风景的事。
还有刚才,被瀛姝迅速解决的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件,这些事情横亘在旅行中,积攒着总不让人踏实畅快的心事。
南次决定先处理一件。
“前生时,你应当没跟刚才那个红倌人接触过。”
瀛姝已经再次将视线投注往水面,经过了长洛宫,江岸的繁华渐消,水面也越发的敞阔了,不知道这片水面有无发生过战舰相击的激斗,她对于军事仍然缺乏了解,她的战场还不及延升到东豫朝堂之外,“力不从心”四字一度是她心头沉重的负担。
“今日之前,我没有接触过荫烟。”瀛姝说:“关于荫烟这个人,是白瑛从众多的秦淮伎中挖出的,确定是她暗中使人传唱那些歌谣,且透露是婉苏收买了秦淮伎的消息,使婉苏蒙受了挑唆百姓诽议神元殿君身份的嫌疑。也是白瑛打听出来荫烟的性情,她虽说秦淮里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受到不少纨绔子弟的追捧,可她从不动赎籍从良的心思,也从不会对任何一个欢客动情,她的眼里,只认财帛。
这样的人,她行事必然会权衡利害,如果我不确定指使她的人是梁氏女,她必然不会承认,她看似只出卖了抱琴,也就是田氏,实则却牵连上了王青娥及裴珷,她认为无论是阳羡裴还是琅沂王,已经是连范阳卢门都必须顾虑的门第了。”
“她以为你是卢三娘?”
“起初应该是这样认为的,在普通布衣看来,范阳卢虽也名列八大权阀,可并没有女儿入宫封妃封嫔,婉苏虽很可能成为太子妃,但就连皇后都只能屈从于三夫人,更何况太子妃呢?上蔡梁论家世虽然不及范阳卢,可这回却是奉令随征义州的三军之一,上蔡梁立下军功,得陛下的器重,就足够成为她的靠山。
其实不管我们是否急着赶往淮南郡,今日我都会逼得荫烟交待实情,我的胜算是我已经笃定梁氏女为主谋,根本就不会因为荫烟的谎话产生动摇。当我揭穿了她的谎言,她已经心生慌乱了,我再撂下廷尉署的令牌,更让她惊恐。”
“廷尉卿顾耿,是顾公胞弟,极受父皇看重。”南次说。
“她看见廷尉署的令牌,就知道我必然不是婉苏,毕竟婉苏一个闺阁女子,原本就不大可能亲自出面审问她这么个风尘伎,而且她必然也明白江东顾门绝对不会忌惮琅沂王及阳羡裴,甚至对裴珷身后的江东贺也一贯嗤之以鼻,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让自己陷入廷尉狱的,她图的仅是财帛,自然不愿搭上性命,哪怕仅是受刑,但凡会有损她耐以为生的姿容肌体,她也不可能甘冒风险。
因此,我越强势,不给她留别的余地,她就越恐慌,在那样的情境下,她只能选择实话实说一条生路。”
“你应该也想到了,父皇不会让这件案情真相大白。”南次紧锁眉头。
“怎么说呢,我首先否定了江东贺是这件事案的主谋,不管是贺夫人,还是贺郡公,他们都不会指使秦淮伎去散布谣言,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起这些伎人,也并不认为民众的诽议就足够动摇神元殿君的地位,更别说嫁害给范阳卢了。
另外,田氏也不可能去害神元殿君及婉苏,田氏的仇人是梁氏女,且她还是重生人,她看重的人是司空月狐,就算她要图心宿妃一位,不管是殿君还是婉苏,都不是她的绊脚石。又说说王青娥吧,她其实都不该知道田氏和梁氏女间的恩怨,而且她的身边还有陛下安排的武婢,也绝无可能当着武婢的面,收买田氏。
只有田氏,才可能跟秦淮伎发生交集,我猜她交结荫烟,为的是预先进入心宿府,比前生更早获取司空月狐的宠爱,但她没想到梁氏也重生了,而且发现了她和荫烟之间的勾当,梁氏是为了加害田氏,才一定要指使荫烟这个秦淮里的红倌人,干一件会引发轩然大波的事案。”
南次的眉头仍然紧锁着:“但父皇不会追究梁氏的罪行。”
“阿伯必然已经知道了梁氏是重生人,且阿伯对有重生人存在这件事也极重视,这其实不难理解,无论贵庶,为何都极重视吉凶占卜之事,因为绝大多数的人本来就对未知心生敬畏,都想要预知一些事体,如计划的成败。阿伯是君主,他会担心他的计划就算完成,结果是否像他预料的那样,能使大豫复兴,延固国祚。”
将梁氏处死,绝对不如让她活着,使她不生提防,验探出更多的事实。
“因此你只能将荫烟交给中常侍。”南次长叹一声:“可是瀛姝,梁氏是知道未来的,她知道你会在司空北辰执政时宠冠后宫,虽然她比司空北辰死得早些,并不知晓后来的事……”
“重生人中,总会有比我命长的。”瀛姝此时已经完全不怀侥幸了:“我不用去隐瞒我的野心,因为就现今这样的情势,越是隐瞒,越是会让阿伯提防我,日后会发生什么事,其实也不是我们这样的重生人能够把握的,我们前生已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现在面临的,其实已是发生更移后的未知轨迹。
我前生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要动摇司空皇族的国祚,我比谁都希望把婉苏的孩子养大,教导他如何成为一个能在乱世力挽狂澜的国君,当他有了足够的能力,我也算交卸了肩头的重担。可我同时也明白,君王年幼,由我这妇人决夺军政事务,我还并非君王的生母,这条路有多艰辛,会遇见多少障碍。
当时,我其实真的已经力不从心,我只能努力平衡各方,我必须依赖司空月狐,同时我还要提防皇族内部已经一触即发的阋墙之乱,我失败的关键,说到底还是能力不足。”
风声此时也如悲叹,可南次看向瀛姝,女子美丽的侧脸,就这样坦露在扑面而来的江风里,显露在突然明媚的阳光下。
她眉梢舒展,眸光昭昭。
“我不服输。”瀛姝说:“重生予我的幸运,是让我有了时机去弥补自己的不足,未来不可知,但我要走的道路是极其清晰的,并且我,已经在路上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的鸣镝,必然先笔直冲向司空北辰,不管皇帝陛下会否怀疑她也是重生人,会否觉得她野心勃勃,会否对司空氏的社稷有损,在司空北辰落马之前,这些不成她的顾虑。
前生时,有两个让她最心痛的孩子。
她的女儿,婉苏的儿子,都是无辜的稚子,一个死时懵懂,一个死时惊恐,不知道婉苏的孩子还有无机会来到现在世间,但她的女儿,已经被她亲手剥夺了重生的机会,她不会因此忧伤,因此自责,因为于她而言,长乐早已夭折。
不再需要一个狠毒的父亲,和抛弃她的母亲。
从重生之日,她就果断决定不再回头,她坚定抛弃了那些毫无意义的自责内疚,她的目光,就在权座,世上无桃源,于是她要为她的亲友,为还活着的那些对她而言珍贵无比的人开辟一方桃源,而她要走向胜利,必须成为一个坚可不摧的战士,前生的王瀛姝死去了,重生人,先要摆脱自己死去的灵魂。
瀛姝感觉到了南次的手臂,靠近她的手臂,江风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缝隙。
她又看向南次。
“我必须预政,这件事阿伯迟早会洞悉,大豫从无女子不能预政的限令,当然也从无哪个女子不以掌玺辅幼之名,昂然立于朝堂的先例,但这就是我要走的正道,哪怕再是艰难,遇到再多险阻,我也不会绕去歧途。”
“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妨碍,不管你要做什么。”南次也看向瀛姝的眼睛。
短促的前生,他缺席了太长,但他知道瀛姝无论经历了多少背叛,对他的信任都始终如一,可瀛姝又的确不想依赖他,因为他们彼此熟知和了解,对越是亲近的人,瀛姝越是想张开羽翼,成为施予保护的一方,是他没有给予瀛姝足够的依赖感,从来没有过。
江上风月,从无贯穿宿命。
像极了男欢女爱,也从来不是兴亡荣辱的主题。
淮南郡,自然是不比建康繁华,可琅琊山在此,不少名士慕名而来结庐,咏淮南之词,有远上寒山,也有春色溢墙,此季的琅琊山,霜叶不及遍灿,但也深深浅浅的开始漫丽了,但这里,商市是颓迷的,没有歌舞伎人聚居的里坊,商市里,井然有序,不见大声吆喝的摊贩,只有无精打采的雇工。
因为临近“边关”,大商贾们自然持观望的态度,商事不旺,百姓们在此,也寻不到好生计,多生迁离之意,于是,就渐渐萧条了。
瀛姝入住的是官驿。
淮南驿就在衙门左近,位于要闹里坊,等闲都是空置,一旦有人入住,就会引起所有淮南世族的关注,可无论递来多少帖子,瀛姝一概只收不复,来意成谜,仅一日之间,就不知有了多少传说。
可瀛姝确定,她不会打草惊蛇。
并反而,有可能引蛇出洞。
这天就是中秋节了,此时的中秋还不属于天下贵庶共庆的佳节,也就是皇族才年年祭月,世族门阀无非就是应景,有了个饮宴欢庆的好借口,对于百姓而言,该劳作劳作,该宵禁宵禁,根本不当这是个节庆,除非是商贾,知道贵族们会响应皇族中秋节宴的“号召”,这天准备些应节之物,等着纨绔们来采购。
瀛姝和南次就逛了逛淮南的中秋午市。
她今日打扮得很美丽,珠钗玉佩,锦衣罗裙,又专奔着胭脂水粉、成衣首饰这类的店铺去,一时间南次似乎成了个走动的大钱袋子,才逛了不到半条市集,两人就被认出来了——淮南郡跟建康城原本就只隔着百余里,虽是籍居在此的门阀世族,多半也在建康城里另置了屋宅,以便族人、子弟入京谋职时居住,甚至族中,原就有入朝为官者长住在建康,又这些门第的女眷,有的就是从建康嫁来淮南,过去和瀛姝打过照面的。
总之当他们两逛了趟市集回到驿馆时,连驿馆的小吏对待二人的态度都更加热情了十分,知道贵族们多有过中秋的习惯,忙不迭的推荐淮南市有哪些家酒坊,不仅酿有好酒,养着好疱厨,还能单另把疱厨赁出,夜里闭市后,专为客主料理夜宴。
瀛姝看向南次。
南次于是又扔出了一个钱袋子,让小吏直接跑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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